刘裕在宋漪面前站住,把伞给宋漪撑起来,许久没有说话。
“宸妃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念吧。”
宋漪低头,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淡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宸妃宋氏,桀骜不训,不修德行,既无贤德之名,亦无良善之行,上不能尽孝太后,下不能为后宫表率,且多年未曾有所出,忝为众妃之首,父兄谋逆获罪,诚已为戴罪之身,念其多年侍奉,仰承皇太后谕,着降为嫔,褫夺封号,近身宫人遣散,即日起迁居月落阁,非旨不得出。钦此。
宋漪平静地听完宣旨,恭敬地叩首:“臣妾领旨,谢恩。”
竹影扶着宋漪站起来,两个人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不禁踉跄了几步,刘裕忙伸手扶住宋漪:“娘娘保重啊...”
宋漪推开刘裕:“没事...烦请刘公公照顾好皇上,臣妾...告退。”
宋漪说完,让竹影把伞递回给刘裕,转身一步步慢慢走了。
雨越下越大了,仿佛天地间挂起一道水帘。
帘子的这头,瑞清努力辨认着帘子那头那个一瘸一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片苍白。
再也回不去了。
可惜的是,再如何回避,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惜的是,他是瑞清,他是皇上。她是宋漪,她是宸妃。
都在这一场大雨之后被洗刷干净,冲洗殆尽。
告退。
多么简单而绝情的两个字,瑞清想。
晚膳时分,一向不在寿慈宫用膳的皇帝突然驾到,把寿慈宫上下都弄了个措手不及。
御膳房临时加了好几道菜,都得了太后的特别吩咐,第一时间紧赶慢赶地全送到了寿慈宫,大有要摆宴席的架势。
眼前的瑞清,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此时却分明多了几分刚毅,这是之前未曾看到过的,这短短十几天,皇帝就成长起来了,也算是这内忧外患中值得欣慰的了。
“母后应该知道了,朕下午下了一道圣旨,没有来得及给母后过目就颁了,特来说明。”
太后颔首:“哀家知道,事从权宜,皇帝的处事,哀家是放心的。”
“谢母后谅解。”
“清儿,以后宫中前朝大小事,就不必事事让母后知道了,你长大了,母后老了,也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瑞清听到这话些吃惊,他十二岁登基,八年了,名义上他是天子,太后垂帘听政,但是他们母子一直却生活在左相宋列英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这个手握全国一半以上兵权的大宰相突然就把他们孤儿寡母给贬斥了去陪先帝,而现在这个心头大患已除,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却突然要他独当一面,他对于太后的感情不仅是儿子对母亲情感上的依恋,还是如同最亲密最信赖的战友一般的存在。
瑞清看着满桌子丰盛的美酒佳肴,仿佛明白了什么。
“母后,儿子年纪尚轻,很多朝政大事还需要母后...”
太后却不急不慢地打断他:“现在中宫未立,以前有宸妃在,哀家还怕你年轻多情,会为了她忘了要以天下为重的帝王之责,现在看来哀家的担心是多余的,也可以放心了,等到你立了中宫,那个时候后宫这一大摊子交给皇后,母后也就可以等着含饴弄孙了,安享晚年了。”
“至于朝政大事,皇帝多听听大臣们的意见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尤其是关相。”太后说着又轻轻叹了一声:“想当初太祖爷和先帝还在打天下的时候,咱们皇家也不比百姓家好过到哪儿去,那个时候,在外征战有苦笋吃已经是很奢侈的了,现在天下虽然已算稳固,但眼下内忧虽已除,外患尚在虎视眈眈,皇帝万不可忘本。”说完夹起一条清炒苦笋放在瑞清碗里。
瑞清不说话,看着桌子上那道八宝丸子出神,这是宋漪以前最爱吃的,也是她的拿手好菜,树倒猢狲散,门庭若市的千乘宫如今也门可罗雀,不知道小厨房那些宋漪一手培养出来的厨子宫人都遣散去了哪里,一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瑞清就觉得心中的那片苍白就像墨水滴入清水里,不可阻止地扩散,直到慢慢吞噬殆尽。
为什么她姓宋,为什么她偏偏是宋列英的女儿
都认为这个世界上,做皇帝是最无所畏惧的了,而在瑞清看来,他畏惧的太多了,以前,左相宋列英是他最大的恐惧,以为没了宋列英会松一口气,而现在,他却反而更加恐惧。
到底是恐惧本身,还是这场雨,带来了新的恐惧,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还会有些什么样的新的恐惧,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晚膳后,雨也停了。
瑞清起身向秦氏告辞,太后道:“皇帝今晚去看看丽妃吧,哀家昨天瞧着她脸色不是很精神,怕是连日来为瑞祁操劳,劳心过度了吧。”
“瑞祁年幼,自是正需要他母妃的时候,若是丽妃身体不适,朕也不便前去打扰她歇息,朕还是回承安殿去了。”
秦氏站起来,轻轻抚弄着窗前一盆月季,那花开得正好,娇艳欲滴。
“清儿,母后未曾做过皇妃,母后也知道这皇家的女人不比一般女人,但天下女子都是需要夫君时刻的关爱和嘘寒问暖的,就像这花儿需要时时浇灌才能盛开长久,况且丽妃是唯一诞育有皇子的后妃,皇帝以前专宠宸妃已经引起前朝后宫不少非议,现在皇帝不能再这样任性了。”
瑞清低头道:“儿子知道了,刘裕,请张御医即刻去盛华宫为丽妃娘娘看诊,不得耽误。”
秦氏看着刘裕应了一声走出去,回头来,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皇帝今晚是准备又宿在承安殿?”
“儿子还有奏章未批阅完毕,还请母后早些安歇,儿子明日早朝后再来请安。”瑞清对秦氏行了礼,便匆匆离开了。
秦氏坐下来,叹道:“看来以后哀家这寿慈宫,以后也会如那个千乘宫一般,都没人愿意多来陪我这个啰嗦的孤老婆子喽...”
近身的姑姑阿贞闻言宽慰道:“太后您才四十不到,怎能自称老婆子?要说这宫里,称得上老婆子的,现在也就万卷楼上那位了...”
阿贞说到这,太后的脸色忽地变了,阿贞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住了口,跪下道:“奴婢一时失言,太后恕罪...”
秦氏烦躁地挥了挥手:“你也是这寿慈宫的老人了,规矩你知道的,自罚吧。”
阿贞忙道了声是,便开始左右开弓给自己掌嘴。
秦氏没再理会阿贞,走到宫门前,望着远处,大雨虽然停了,可天空依然阴云密布,依稀仍然听得有雷声。
“今年开春这第一声雷,好像比往年来得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