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啊!!”
士子赵珅的惨叫声划破了永安坊的平静,京城蒙蒙亮的天空开始散出穹光。
“什么习惯,天没亮一个人跑画斋里画画?”王乙安挥了挥手,哎呀了一声,“怎么灰这么多!”
“区区失窃小案,报顺天府即可,怎么递到六扇门!”
“士子赵珅除失窃一幅画外,剩余画作全部被焚毁……当心,地上都是灰烬,说不准有什么线索。”
“失窃的那幅画什么来头。”李念上下扫视乌糟糟的内室,踢开一截断木,“别当心了,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水龙局毁了。”
陈顺平翻开卷宗,仔细看过后立刻苦笑一声,“赵珅失窃的乃是一幅仿作——受固王世子之邀,为他临摹一幅前朝沈文渊先生所画《牡丹亭》的仿作。虽为仿作,但赵珅为此呕心沥血,甚至创新了所用颜料、画法,结果在交画前一日出事了。”
《牡丹亭》原作早已不知所踪,如今市面上流传的最广最出名的乃是本朝文晋先生及卢培生画师的摹本——临摹之作的仿作,有意思。
画斋主人赵珅抱着满怀残损的画轴默默垂泪,老实说一个肥头大耳的书生如此作态……有点不堪入目。
苦主留一头金钱鼠尾,唇上留了一络山羊髭,面带麻子,见着六扇门的捕快也爱答不理,翘着兰花指哭他被焚毁及下落不明的画。
问什么都是一韵三叹的唉、啊、哦,王乙安揉揉耳朵,朝上官耸耸肩,没辙儿了。
“那就走吧。”
问不出什么还耗在这儿,当自己很闲吗?
“李校尉,我和顺平接这案子就算了,您怎么也降尊屈贵跑来啦?”
“还能有什么呗。今天刑姨娘又上衙门哭了一顿吧。”
若说李念李校尉生平最大的软肋,非刑姨娘莫属,偏偏刑姨娘成日里最想的便是李校尉赶紧辞官回家,招个赘婿相夫教子传承李家香火。
王乙安与陈顺平互相挤眼睛,又悄悄觑了眼打马在前的李校尉——蜜色的肌肤全是日晒雨淋给祸祸的,而时人以白为美,连男子出门都时兴面上敷一层铅粉,所以即便李校尉眉目精细,英姿飒爽,光这一身皮子就足叫媒婆将她身价贬了又贬。
“呿——”
何止哭了一顿,姨娘今日越发戏瘾足了,拎来的食盒里没放饭菜,放了一捆麻绳,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嫌弃这刀口舔血的活计耽误她家小姐的姻缘。
她被闹得当真头大了三分,只得一把抢过麻绳悬梁上先姨娘一步跨上板凳,将人吓住不提,再三许诺近日不会出京公差,方才换来她心满意足的一声“嗳”,扭搭扭搭先回府招待媒婆去了。
这些事自她年满十六每过段时日就演上一回,随年纪渐大,从撒泼打滚闹到上吊寻死,从三不五时变作隔三差五,连六扇门里看这一出也从人人惊吓劝慰变作狗都不理。
香风袭来,王乙安和陈顺平抽抽着眼皮看到楼上落下一只香囊直入校尉怀中,抬起头,不知哪家的小姐举着纨扇半掩住面,羞答答地朝楼下望。
若李校尉换个性别,这身黄皮都不是问题,前仆后继的小姑娘要入怀,顺便三妻四妾八美之名额恐怕都挤不下一腔相思泪的闺阁少女。
可惜啦……可惜咱哥俩正当英年,怎就见不着这等的美事儿!
芷兰居斜对面的茶楼上,李念一腿跨在窗台上,手中一把干果,心不在焉地剥着果壳。
“天将亮,连朝会都没散,芷兰居已经聚了许多人。”她扫了眼后院中停放的车架,全都非富即贵,当即心中已有几分揣测。
“问到了。”王乙安噔噔噔跑上二楼,一口喝干了桌上的凉茶,喘过气,“芷兰居今遭有一批珍玩拍卖,其中多数乃是珍奇的花木,因此才将时间定在早上。”
“当真富贵闲人。”
为了些奇珍异草起个大早,也亏这些公子小姐们能爬起来。
掌中的核桃咯吱裂成四瓣,李念勾唇一笑,挥手将自己的令牌抛出去。
“调五十个兄弟过来,今日我也凑个热闹!”
“这!这……李校尉,兹事体大,三思啊!”
光里面一位固王世子,便是六扇门指挥使亲临恐怕都吃罪不起呀!
李念不管,她双手抱胸,大马金刀地坐着,双眼似有深意,又似一时困意上涌发了呆,挥挥手。
“有事我担着,叫人!”
……
茶香渺渺,闻味既知乃是明前采摘的嫩芽所制春茶,好茶。
点心一共咸甜四味,地道的南方口味,热腾腾,入口适中,很配茶水,好点心。
宋纯钧双耳一动,微微偏过头。
“隔壁是谁?”
“保和殿学士府上的二小姐。”
得到答复,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茶和点心上,心下则默默生疑——保和殿学士之女身上的脂粉味,为何如此……风尘?
“……此乃出自西域的曼陀罗花,其中红色花种最为稀少,培育十年以上才可开花,第一年花色最艳,其后再开花色转淡。因此若要常见这等红色,只有第一年花开时结出的花种培植出才可。”
固王世子正了正坐姿,面上跃跃欲试,一双漆黑的眸子此时黑得发亮。
随司仪话落,轻轻揭下花上的罩子,耳畔听到露珠从花间滴落之声,随后冒出的花香浸润过空气,将之前的茶香、点心香气甚至隔壁女子浓重的脂粉香气都沉沉压了下去。
这香味,比之前所有闻过的花香都清奇馨甜,但多闻几口,喉头一窒,竟觉得鼻息之间隐隐出现了铁锈般的腥味儿。
宋纯钧因双目不便,五感比之常人敏锐,此时已觉得有些不适,摆摆手叫宦官掀开竹帘。
风吹过处搅散了异常的浓香,又恢复初时的淡淡馨甜。
“此地一共三盆,出价五百两!”
他刚刚张开口欲要出价,耳朵一动,只听前门传来动静,随后一道柔亮微沙的声音先声夺人。
“十两!”
“?!”
李念挑挑眉,左手搁在悬挂腰间的刀柄上,拇指上的铁指环一下复一下地击在刀柄上。
“十两金子。”
“可、可大人也该照此间的规矩竞价啊!”
“笑话!你是哪里来的野人!敢在此地撒野!”
李念只做没听见,俯下身摘了一片花瓣,在指尖左右翻看,叫人拦下了唉唉叫苦的司仪,好奇之下突然放入口中啃了一口。
红艳似血的花汁沾到唇上,弯弯的杏眼里聚起冷光,抬头望去,倒像地府里爬出的怨鬼,透着一股森森凉意。
“六扇门御武校尉李念,还有何人要竞价?”
“笑话!从八品的小官一个,谁给你的胆子敢扰了爷的兴致!”
“是呀!也不撒泡尿照照,京城守门的见着我们都得点头哈腰,你一个从八品和他有什么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