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开始相信,有些人确实能得以看得见生,看得见死。
生死有别,人的一生不至于全然只有归去长河。
那是我接到胡世安死讯的第三年,我从鬼蜮回到人间,听闻他已经死在了南疆。一世英名,一身清贵,却连尸骨都没得以好好安放。
我于是便自请去寻他的尸骨,药先生说,我这叫自寻烦恼。
三年过去,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我这去寻,寻的又是什么?
我说,待我去看看才知道。
我从宣州往西,途径宜州,再往南诏,此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提。
我从没有告诉过药先生自己的身份,否则他又会问我,明明我早已得乘奔御风,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之术,却又为何浪费这大半年的时光?
然而他恐怕不能明白,时光于我是断不会浪费的。更何况在这一路上,我还能得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
比如他一笔诗画双绝,即便朝中再不愿提及他的名字,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被众人来来去去追捧传唱的依然是那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比如即便他同名满京都的歌女尚仪曾有过一段忘年之交,这一段交情在众闲谈之人的口中,除雅兴之外也存着几分探究的敬意。
归根结底,我猜,还是因为那由当朝宰辅谢行推举的名声太过响亮,那以神童召试,又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荣耀太过赋予传奇色彩。
后来他写下怀虚词的时候,有人曾言道,这般的惊世之才,或可同前朝大儒张静之相媲美。
可惜再是惊世的才华,都是被困在笼中的孤鸟。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家乡的风物好,有稻香鱼米,渔樵耕读,比帝京的满目繁华要好。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想,帝京的凤阁龙楼才是好,凤阁龙楼连霄汉。那众人口中的仙都阆苑,本该是这样的。
我同他初识的时候,正扮作尚仪的侍女,给她端果盘。他对尚仪的才学颇有几分敬重,见了我,便也不似他人那般对我颐指气使。
我不慎将一壶茶倒在了他的衣角上,他一笑,说,“茶香满襟是雅事,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这世间谁又能伤的了我?
我假惺惺地谢了他的恩典,抬起头,正撞上他探究的一双眼。
这便是我要寻的眼睛了,那时我想,璀璨若星辰,如九重天上的浮光。
他待我极好,给我绫罗,珠翠,诗书,取之不尽的时间与自由。
我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虽然自九重天湮灭以后,天地便再没什么事情让我不自在。
他是烨烨的日光,我站在他的身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欢喜。
那年寒食,京师四方因绿拜扫,遂设酒馔,携家眷游,他却在皇城中留了许到午夜。辅一出皇城,他没有回家,径直来寻了我。
我笑他,你这般放肆,也不怕言官悠悠之口么?他拽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期间凉风送爽,插在门口的柳枝亦被沾了些许清华之气。
“是谁惹你不快?”
我问,他不答。我又问,他还闷头喝酒,我问了许多次,他这才勉强笑道:“惹我不快之人,我又惹不得,惹不得,躲不开,你说我憋屈不憋屈?”
他一边笑,又道:“人这一辈子,除了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总该求些别的罢?不谈闻达于四海,青史留名之狂事,这一腔不合时宜的孤勇,总也该有个去处的罢?”
我笑,问道:“你想去哪?”
他不答我,只自顾自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此路多歧,此路多歧,说不得,说不得。”
也便是在寒食之后,胡军压境,前朝皇室眼见仓州再也守不住,一群身着绫罗满脑肥肠的上位者甚至还未想出一个抵抗的计划便仓皇弃了皇城。
国破山河在,于他而言,没了国,便也没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