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时岁流转,山河四季的残影如风一样贴着他的周身飘了过去。临衍心下大恸,久久不能平息。
待他好容易踩实了一块陆地,刚一抬眼便见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夜幕之下。
夜幕中一道天河横亘当头,四周芦苇招摇,浮星万点。浮光如萤火一般上下浮沉,极目一片萧瑟,连带着芦苇边黑沉沉的河水都更凄绝了几分。
这是鬼蜮王城跟下的芦苇田。临衍讶然四顾,脚步不停,未行几步便听到了一阵缥缈的琴身。
这抚琴之人的技艺并不娴熟,他的一曲广陵散琴音也多了愤懑而少了几分缥缈与孤冷。
临衍循着琴声走了几步,周遭景色变幻,那一望无际的芦苇忽而化作了层层叠叠的盈盈翠竹。
陆轻舟正在竹阴下抚琴。他一身青衫,羽扇纶巾,双臂健全,一张脸竟比初见时年轻许多。
他听了临衍的脚步声,抬起头招了招手,道:“师侄,来,陪我走一局棋。”
临衍怔怔然望着他,眼睛一热,险些落下泪。
“此处是何地,为何我目睹了云缨长老之死,而后又见了陆前辈死而复生……”临衍话方出口,心觉十分冒犯。
陆轻舟不以为意挥了挥手,道:“并非死而复生,死了就是死了,这是长河之源,你可以窥见众生,自然也能看到我。”
他右手一张,一张石台在他的跟前徐徐铺开开来。石台上有一副残局,黑子早吞了白子的大半江山。
两杯冷茶相对放置,石台两侧有两张冰冷的石凳子。
“你我补完这局棋,我就可以归去了。”
“去往何处?”
临衍不忍细问,撩起衣摆,也不敢坐。
陆轻舟笑了笑,道:“初见你时我甚是慌乱,生怕自己不够端庄,摆不起长辈之姿。你我早是忘年之交,我也随性惯了。不必拘礼,此处生死不通,有什么话尽管畅所欲言。”
临衍极想同他畅所欲言,但又实在不知如何同他言起。他与他最后一面是在芝山湖的龟背岛上,而后参商永隔,他成了寂照阁上的一团火与白帝城凄艳的晚霞。
再而后,临衍则做了那大奸大恶,不富不贵,扰得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
临衍落座,捻起一枚黑子,道:“前辈可还好?”
“就要转生了,还好。”
临衍指尖一窒,抬起头道:“转生往何处?”
“这我哪知道?”陆轻舟道:“只要别再是个舍身取义的苦命修道人,便是卖豆腐的货郎与田里耕作的农妇都好。”
临衍眼睛一热,指尖一颤,一腔怅惘与愤懑竟也不知该放置在何处。
“我并非不想救云缨长老,我也未曾能救您,我堂堂八尺男儿,甚是没用,也甚是……”
陆轻舟挥了挥手,道:“下棋,下棋,莫言其他。”
黑子早将白子分割成了可怜兮兮的数片孤军,眼看着黑云压城,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初时慌乱,而后从容进退,便是顶着巨大的威压也彰显出了几分运筹帷幄的态度。
陆轻舟啧啧惊叹,连连点头,道:“初见你时你还为自己的血脉之事耿耿于怀,而今世殊时异,你可有旷达了些?”
临衍强忍悲痛,低头苦涩一笑。
“……大概是有的吧,”他道:“我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恶。倘若仙门不杀我,老天爷一道天雷也断然不会放过我。”
“瞎说,”陆轻舟道:“那又不是你做的恶,怎地多大人了,还是什么破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二人静置无言,莹莹风竹投下的疏影在棋盘上纵横交错,黑与白,明与暗,一一条理分明,不容有失。
临衍持白子与陆轻舟左右周旋,几番试探,他抓了黑子的一道破绽,小心翼翼地吞了陆轻舟的二三城池。
“这不是挺好么,”陆轻舟笑道:“临危不乱,尽心而知天命。你那时对我说,仁义礼智非外铄于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这句话,而今可还算数?”
他不料自己一时的妄语竟被陆轻舟记了许久。小寒山对弈之时他的心胸尚小,因着妖血一事便惶惶不可终日。
而今回头来看,便是叛出师门,一路几经漂泊血战,即便令得庄别桥的盛名蒙尘,他的抉择到底也遵从了他的本心。
“你那时为了救你的师叔而身陷季蘅的陷阱之中,而后又因救东黎部叛军,又他在登临台上打了一架。即便是你的师尊,他在这些身不由己的局面之中所谋之事也并不见得会比你高明多少。此事你该庆幸。毕竟你才……待我猜猜,过了年就二十七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二人自祁门镇相会后便少有这般闲谈时刻。细数二人的机缘,不是被天枢门人一路追杀便是被庆王的人马一路追杀,那时二人虽江湖奔逃,少年快意,而今再记起小寒山上那一局棋与齐云观的清泉石上,那一片清幽与静谧都仿佛蒙上了细细的纱。
“你打算如何过自己的生辰?”
临衍落子不停,思索了片刻,道:“愿六界安稳,盛世太平。倘若老天爷还愿许我些许福泽……那便希望自己能同心爱的人一起吃一碗长寿面罢。”
他想起许久前越兰亭也曾这般问过他。
那时二人身在太和观,她编了个谎哄了他一遭。而今一念她的安危,临衍的一腔赤忱便如揉皱了的湖水一般揪心地疼。
“我可还有机会求得老天爷的宽恕?”
陆轻舟挑了挑眉,收了棋盘上大片白子,道:“不知道。但即便老天爷不宽恕你,你便不宽恕你自己了么?”
白子已被黑子压得毫无转圜余地。一局近终,黑子霸道而势挟风雷。即便如此,临衍在一局残局之中也捡了些许机会,蚕食了黑子的些许边角。
黑子大胜,白子节节退败,临衍摇了摇头,抬头道:“再来一局。”
陆轻舟摆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我本没多少时间同你闲扯。你看,你的人生又不只有一局棋,输了就输了,再来一局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凡人还活着,但凡你还怀有一丝仁念,其余之事……你当时怎么说来的?”
“反身而诚,善莫大焉。”
“善。”陆轻舟抚掌大笑,撩起衣摆,站起身。
“前辈要去往何处?!”
“去往我该去之处。”
陆轻舟眼见他神情悲戚,讷讷不言,又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经尽力了。倘若将来还有机会……罢了,我这一世活得甚是憋屈,倘若有什么还能教你的便只剩这一句。罪不在大小,在其心。当一个人目睹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之心,黎明疾苦而无念无痛的时候,这就是罪。”
陆轻舟指了指他的心口,那里有一道经化妖水溶开的疤。这是他此生洗刷不去也再无法弥合的血印子,他的多舛人生的起点。
“你年纪尚轻,这一颗心呐,断然不能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