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劝解?离开才知谁好。 并未讲定,各自闭关。 寒暖由心。大音希声,定静安虑。 听不懂他们的言语。勘心。 就问登堂?先勘心。 难吃进去,说不出来。进去的为自己,出来的涉他人。万物有灵,众生之生,以他物之死为代价。但珍惜博爱。 不要偏见。不要欺心。 有人处,即有纷争。方式不同而已。 按人道当死,天道却要人活。人之所为,俱是人道。各自造化,难于解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 ------------------------------------ “可你已经修成女体了啊!”花千骨越发生硬的面容忽被笑声化开,原本僵滞的空气怪异地流动起来:难不成你这样还要去娶轻水? 下一刻却又回到之前的紧张凝固。 糖宝发出尖利的一声,化作一道绿光离去。鲜绿刺目,锐声刺耳。 “不用追。她真离去,才知十一的好。”白子画一句简单的劝阻,一贯的平静泠澈,却分外温和。你来到绝情殿,又离去,才知你于我的份量。 “可是……她要真下山,不会出什么……”花千骨一促一咽,不能放心。 “异朽阁的人,不必挂虑。我给十一传信。” 花千骨这才缓口气,“噢”了一声。是吧,糖宝应该不用担心的。她和十一师兄,真能有什么事呢?她烦忧了不少,却实在想不出,两个相爱的人,更无阻碍,即便庸人自扰一番,终究要好的。 师父最后说异朽阁那句话,有些惊吓,她又抽了口气。的确如此,只是不曾想过。异朽阁知道得比常人多,总是在有利处。以前,糖宝,东方,绿鞘,若不是为了她,又有谁能伤害得了他们? 可这样一想,更是生痛。师父说她再不带累任何人,甚至初袅还说她是给人好运的。可过往种种,如何偿还呢?恍惚听到云山神界传来的声音:永困六界历练。 “小骨,”逐渐发凉的双手,被另一双并不温热的手扶住,恢复了常温,“我们很快就下山了,你想想要去哪里游玩。这几日师父闭关,你自己玩。” 师父是越来越忙了。一定在准备什么。但现在不让她知道,是想让她好好玩乐几日吧?不,既然师父殚精竭虑,那她也该好好修炼。 师徒二人各自专心修行,十余日不曾见面,更不曾见他人。 除了练功,就是观微糖宝。糖宝还当真去了亥殿。朽木清流还是有一醉无千愁,很开心糖宝过来,也不多问。花千骨心里不禁好笑,清流到底知道不知道,糖宝这几日是住下了,还只是经常过来玩一下。 十一师兄去找过几次,她都不肯见。之后师父大概传过信,只好暂放下心来。倒是糖宝不是睡觉,就是和睡觉差不多地静坐,她到底在做什么? 不管怎样,时时记得观微她。不久也要见到那名和十一师兄亲近的弟子了,再看始末。 转眼除夕将至。 “想去哪玩?”白子画一出关就看到等候在塔室门口的花千骨,垂手而立,恭谨中又有一丝顽皮。鬓发上插者一簇葱青花饰,简淡清怡,一如不加修饰的笑容。这孩子倒是准备好了过年。也相应一笑。 “小骨想去温暖的地方,没有雪,有橙子!”花千骨轻灵欢悦的声音,漾起眼中莹彩清涟。 向南方飞去。绿了白雪,疏落的枝干生出茏葱枝叶。一路从冬日看到盛夏,只在半天间。 同一个日头,从温煦到炙烤。树叶伸长得愈发阔大,散发水汽润泽。 海天茫茫,举目尽深蓝浅蓝。撒入苍蓝的星点苍郁翠绿,是海中众岛。 “热!”二人选定一处落地,花千骨立刻说了一个字。 密密匝匝的枝叶,遮拦不住橙黄烈日。似落过一场大雨,但雨水早已蒸腾不见,林木下热浪涌流。 “提早传你心法前几句。”白子画却止声,在花千骨双臂轻盈点过。 花千骨顷刻凉爽了许多。师父督她修炼之前,倒是先以术法减缓了她炎热之苦。 “瞑目屏息,意念海底潜。熙攘无声,无水花月现。定静安虑,深流本心全。” 花千骨默默记下,依照口诀,并不多作思量。 顷刻如沉深海,浩瀚无垠的宁静浸透周身。闭目却可见,屏息而水流。清澈海水一眼无边,大音希声,却更是明晰;镜花水月,不向水面、镜中看,花月本相清明,伴着万象异彩。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可以虑,是神识清透处往返天地的灵光通彻。无波水清,深流而生,所有纷扰碎裂都逐渐聚合完整,玲珑多棱。 不消半刻,身心清静。 和缓张目,是微飔抚开的花苞,第一缕阳光轻柔,伴着一样温静的目光。 “师父,海!”花千骨指着亮透的碧色林木掩映下一方湛蓝,带着林鸟朝出的欢喜。 二人在密林间穿行,水声渐进,更听到奇异的乐声。 起落似无由,并不知人间有此乐。雄浑处如山洪海潮,尖细里有鹤唳猿啸,振荡间是金木质地。又有鼓声穿空,雨点急骤,如万兽奔腾。 正疑虑,几步已到近前。更是傻眼。 好几十个人站成一列,麻衣草裙,不能全蔽体,鸟羽奇艳,高高束在头上。 不是中土音乐,更不是中土习俗。花千骨只欲回避。 那行人放声高喊,是听不懂的言语。不巧正向二人方向走来。 “师父,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们要不要消失啊?”花千骨拽着白子画袖子,小心翼翼地传音道。 “既来之,则安之。” “不是非礼勿视吗?”花千骨低头小声道。 “于我们是礼,于他们只是自然。他们过来了。“ 说话间众人已在近旁。 “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啊。”花千骨愈发慌张了。 “勘心。” “对了,师父,登堂之境是怎样啊?为什么我感受不到……” 白子画这才仔细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先勘心。”不会走就想飞了啊。 “真的可以……他们在欢迎我们,我们要怎样让他们明白?”花千骨读着众人心意,满目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的歌舞,更是无措。见师父也不看众人也不看她,只是合目静立,凝神养息。 “其人之道。” “就是说,也和他们手舞足蹈?”花千骨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白子画又向她看来,扬眉轻笑,也不言语。 人群中间走上一人,口中念念有词,手在空中画了两圈。 花千骨只瞥到他日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尴尬得要低头,又出于礼貌只能看着对方。 是邀请他们晚餐。 二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却见对方一只手停在半空中,眉毛拧成一条线,似乎不愉快了。 糟了,这一勘心才知,原来点头,对于他们却意味着不同意。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花千骨试着摇头,见师父也几乎在同时摇头。 那人却笑逐颜开,众人都欢歌载物起来。 二人被围在中间。歌舞不断。不同寻常的声色光影,习惯也就成了平常。 花千骨这才稍稍敢细看众人。装束一致又多彩。最先上来和他们说话的人稍有不同,头上翎羽更艳冶,却也大体一致。难道他们间,等级并非分明? 少倾几人离去,手捧竹框归来。框中缤纷,尽是从未见过的瓜果,饱满丰盈。 花千骨咽下涎水。只想要吃橙子的,原来还有这么多新奇呢。往南飞果然不错啊! 几人放下鲜果又离去。再回来时,却抬着一头牛一样大小的野兽。 也是没见过的兽类。黧黑长毛,空洞圆睁的大眼睛如不灭的日头,闪着恨意。 花千骨看之不忍,渴望奇瓜异果的心情一扫而空。 余光见白刃血光,颤栗的双手死命抓住白子画的衣袖,只想把头也埋到永远纯白的襟怀间。 “不怕,“听到师父温和的传音,”这也是有的。“后一句却融入一道叹息,复归平淡。 刀光血影逼近眼前。不得不抬头。 眼底是这兽死而不瞑的大眼睛,血丝游弋跳动。花千骨咬住舌头,强抑住呕吐的冲动。 是首领奉上兽眼。作什么?要吃吗?再不能克制,腹中肝肠乱置,俯身就要吐出来。却感到内关穴被稳稳按住,一注甘泉汇入,遍体清盈爽彻。 读首领心意。确是请二人食用。最宝贵之物,特献给客人。 不要啊,她摇摇头。又被认作赞同,那可怕的透明渗血之物又近了几寸。 叫苦不迭。若能言语,只愿求几枚鲜果。 血腥消失在洁白。 “师父,你不食荤腥。便我也吃不了这生肉鲜血……”花千骨传音也颤抖起来。 “吃进去的只为自己干净,行出来的才关涉他人。”白子画沉思道,语气中并不安心接纳。 “我们可以逃走。”花千骨惊诧未定间并不细思师父话中之意,只感到师父语调中有不悦。难怪不悦了,师父这样爱洁净的人…… “事必有因,何处可逃……”白子画倒在琢磨这个启示,一时不能全明了。只有当一切敞开了。这次其实事小,再不愿也得熬过去。 竟一口吞了兽眼。 花千骨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眼睛睁得比那兽眼还大。师父面目从容庄严,如在圣坛执礼。纯洁静穆,哪里见血污? 众人也都望着他,见他面色和悦,瞬间又乐声大作。 “师父不是不杀生……”花千骨更困惑难明。 “万物有灵,草木甚或物件亦生命,不止飞禽走兽。众生之生,以他物之死为代价,不必诳言不杀生,但珍惜众生,博爱天下。”怎么师父的教导,少了几分淡然。 另一只兽眼。 美味罢?佳肴难逢,便请再进一份。花千骨读出这个意思,险些没有跌倒。 却只好伸手接过,尽力不去看。她和师父这是遭了什么劫难! “我来罢。你吃不惯。”白子画又一口吞了另一只。面色不改。 花千骨先是庆幸,继而感动。师父总是这样,什么都要代她承受。 未及多思多感,又瞥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件。扑扑犹在跳动,色彩更甚首领头上殷红的羽毛。 看来,该我的逃不过。花千骨双手接了,感到在领受一份万般不情愿的功课:“师父代不了我,我吃了罢。” “万物一理,道心无偏厌。事生两端,心诚无欺瞒。” 不待深思口诀要领,花千骨吞下这兽未死的心。确是不情愿,也不瞒自己。但如何顺了自己的心,却反能一视同仁,甚或甘之如饴了呢?她想不明白,但能了了这事,万分满意。 众人又欢歌起舞,各自取用,茹毛饮血。花千骨渐渐能正视几眼。可依旧是烈日彩光,不得其详,众人如一人,一人也未看清。 兽吃毕,瓜果呈上。斑斓似乎也浸没在血色。 花千骨心中叹息不已。享用不了这渴盼已久的鲜美了,生肉之后,哪里还能吃得下任何东西?为何想要的不能得,不想的又不能脱? “果子我们再去采摘。” “师父,你先别说吃的了。我三日都不想吃饭了!” “这一夜好累啊……终于可以大声说人话了!”花千骨把双手伸向天空,肥硕枝叶放入细缕明艳的阳光。 “都是人话,我们不懂罢了。”白子画往常一般平静又耐心地讲道理,却暗道一切来得怪异,心中固然不该划出界限,但这次经历的确有些超乎寻常了。 “师父,有人叫唤。” 林间另一头有人声,时而絮叨,时而痛哭,穿透树林,是濒死的恐惧。远观,林子尽头一颗粗树,彩色藤条上绑着一个人,也是穿麻披草,只是麻衣更长而草裙更短,头上没插羽毛。 “是这群人要吃了他!”花千骨咬唇惊乍。过分啊,吃同类就太血腥了。 “部族争斗。我们悄悄把他放了。” 白子画在丹田处划了一个圈。藤条遇白光,散成千丝。那人脱了绑缚,不可思议地张大口,继而惊喜而哭,只是不大敢出声。望天,眼中虔敬流溢,手足乱舞,最终俯伏在地。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赶紧看看左右,轻手轻脚向一旁跑去,一头钻入海水中。 “这条路不会遇到敌人。我们也走罢。”白子画拉住花千骨手。 “师父,不能调解他们间的纷争?待客殷勤,等级不分,是淳朴之人。” “有人处,即有纷争。淳朴不淳朴,纷争各样罢了。”开化人的纷争,从来更可怕。 “但吃人也太野蛮了!” “伤人便不对,吃不吃倒是其次。战败为俘,按人道当死,天道却要人活。” “师父当时留我一命,也是从天道?” “人之所为,俱是人道。各自造化,难于解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 对他们是美味的兽眼,对另一些人又是怎样的折磨?并没有人想被吃,却去吃他人……师父是说,如果都能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就能少许多争端。这便是从天道? 师父也是指着他们过往的误解冲突而言?互相不能解释。好在最终,她之所欲,正与师父相合。反对他们的,是人道;成全他们的,却是天道了! “但尽你我之力,勿要多思。现在想去哪?” “去……能说通话的地方。” “好。你此处等我。把刚和你说的心法口诀复习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