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〇四、戏言真言(1 / 1)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首页

不仅是称呼错置。去了旧问题,来了新问题,人间如何完满?  怎样说笑都好。不会误读你的孩子气。  不约而同,只想暂别人间。怎么还是有人?  天降大任。这一次却害怕失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三个人斗不过一个人。  师叔的玩笑。第一次起了兴趣。  原来那十六年,也不是糊涂无边。轮回多少世,死心塌地不变。  师弟不会用别的方式说话。她跟着你怎样都好,你带着她玩遍六界就好。  最天真的信赖,是神祗的力量。  --------------------------------------  老妇人苦求二人共度除夕,二人婉辞而去。小牛儿不想,惟一剩下的亲人把注意力投向他人,他们又何忍加入祖孙的孤单团圆。  本以为他们有了衣食,小牛儿的病也日渐好转,皆大欢喜才是,却知更有其它烦恼。人间如何能完满?  御剑飞去。并没有商量,飞向了云山。  那是隐居地,再没有他人了,暂时不见人间缺憾。  近屋舍时嗅到熟悉的气息,还有,橙子在熏烤中的浓香。  经历那次骇人的生兽饕餮,在人间诸般悲苦中停停走走了一天,能释放的俘虏和不能休止的征伐,老乐师未得归宿的琴和未能开始的情,小牛儿不合群的雪人和不能替代母亲的祖母……整天没有动过饮食的念头。  这又薄暮了,人间应是升起了炊烟。炊烟浓淡中,是日落下和师父晚餐的无数画面。  “不是三日不想吃饭了么?”  师父几字无心流云,她却听出怜意。  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红着脸说:“说明我很快就能开解释然。”  “说明?”  花千骨捂住口。小牛儿年幼老成,一句“说明”惹得众孩童嘲笑,她怎么也说出这样一句?师父看她一目了然,她还“说明”什么?  白子画从小牛儿那听到过早离开的童年,却在小骨这总能找到孩子气、赤子心。小骨从小多难,比他人更勇敢,却也更真纯,最是可贵。这一句“说明”恰是,尤其在自己面前,自然真性。许多患难,各自承担又共同度过,如今更无掩饰。  这句话说得似孩子在长辈前邀宠,又有终于能并肩而立的自足自安。历练不见尽头,她能投入却不沉溺,劳苦而不失欢喜,方得始终。  数丈之遥,门不推自开。  “小花花要说什么?又有何不明?”一个声音清晰传入,仿佛就在耳旁,凑着耳朵说出。这个声音之下,整个人被一览无余。  回转抑扬,一听就知是儒尊。还以为云山再无他人了,师叔怎么在?人还未出现,就开始说笑了。再尴尬时,师父总能不说不笑,可师叔却总要第一个说、第一个笑。  心头爬了几只蚂蚁。想不出怎么作答,没想过要作答。  只觉甜香沁人,在眼前漫开一片橙光。  “我……我想说明!”花千骨想到被幽若吃的那个烤橙子,想到儒尊应该和幽若在一起,猛然抬起头,看着考量中也不能全然作真的笙箫默,“这个橙子应该是我的!”  刚说完这句话,脸就涨得通红,和浆汁几欲迸溅的鲜果各争其妍。  浆汁并未迸溅,却爆发一阵笑声,其中甚至有师父的笑声。旷远清极,却也有了炉火的余温。  “师父,是我上次吃了你的橙子。应当还你!”  幽若三下两下,施法把果皮焦香的橙子托在碟子中,双手奉到花千骨眼前。  “师父,这是最后一个橙子了。你要么去另一间屋子吃,要么分我一半……”  花千骨也加入几人的笑声。  “有其师必有其徒。”笙箫默的声音混入笑声,浑然无二。似在笑花千骨和幽若,却看着白子画说。  “和你们过除夕。”清流平湖,水声若无。三人都收了笑声,却保持笑开的表情。  继而又惊喜扰动起来。  平缓如语声,白子画袖袍荡开处,纯白衍生万千色彩。馥郁明妍的瓜果在席间排开。  “师父,你让我等你,就是采果子去了?”  “竟有我在天庭都没见过的!”  白子画见两个小丫头喜闹成一片,嘴角轻轻勾起:“不要吃伤了。”她们又哪里像师徒?倒是一对玩伴。小骨若和自己也这样……想想也笑了。  缤纷袖底散尽,纯白依然。掬一缕清香浅笑,移步雪地深林。  笙箫默也飘然随往。  冬日黑白两色,惟松木长青。只不见了五彩翎羽的神鸟。  永困六界历练。  我要和师父一起,不要无知无情世界的欢乐。  同时听到两个声音。眼中难有的炽热,一树覆雪尽消。  “天降大任啊。”  白子画听到笙箫默惯常谐谑的声调,举重若轻。师弟每次看得清楚。  总和小骨说,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自己不喜俗世,却也并不是隐士。小骨从人世之初与生俱来的良善,更注定带来灾难和化解灾难。是以他二人不得脱于“大任”。  小骨之前,并未有喜恶,一切只是责任;小骨之后,痛尝得失,方惜所爱。曾和师弟说,从今后怕了,容不下那么多是非,只愿守着一人,只在此一山,安定一生。  “你们隐居了这些年,终究又回到这世界。我从不与人牵连,自由了多少年,如今也……”笙箫默长笑,满山冬木,苍苍相应。  何尝不是?常芜清醒,有重要之人,如何可能得失无意,自由无碍?  冰雪消融,雨声潺潺:“不仅如此,这次在人间,还烦你们照看两个人。”  笙箫默饶有兴味地看向白子画,却不出声。  “是南无月,还有和朔风一体化生的兄弟。”水流无断。  “是福不是祸罢?”笙箫默兴味更浓。  “是祸也躲不过。”  说罢两人默契地笑了。  “此番还是事起长留山?又要愁煞大师兄啦。”  白子画又好笑又好气,又心酸。大师兄也是继师命,守护长留山基业,多少操心,和自己多少不和,最终没有分毫为己。这次再不要师兄弟失和,就是长进了。  两人缓行至庭中。  白子画正要推门。笙箫默抬手拦住。  “二师兄真也无趣!就不听听她们说什么?”笙箫默传音道,双目合成新月。  “师父,你们真的吃了那么可怕的生兽?”  笙箫默端详着白子画:“二师兄果然是不拘一格。”满眼又惊又赞,白子画却面无喜怒。  “幽若,这个蛋花不是这样打的。要先在碗里打匀……”  “师父你好拘泥!我直接把鸡蛋下到锅里,在锅里搅匀,不是一样?还更便捷呢。”  白子画似笑非笑地直视笙箫默,却未说一字。  倒是笙箫默谈笑自若:“绝情殿三代,并无人真拘泥。”  白子画会心一笑。若是拘于常法,又如何会收小骨入门?也不会有之后的一切,就连幽若也不会入了绝情殿。  “在碗里打不了那样匀的……”  “你看我,用法术嘛!”  “法术不是为了便利,亲力亲为才好……”  “你怎么和尊上一样哎……”  笙箫默转用刚才白子画看他的神色。  笙箫默不出声,白子画也不出声,只任眼角、嘴角月河微弯,溢出细浪笑意。小骨什么时候作人师父,这样学着他的调子说话。还如此自然,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也是潜移默化了。  “师父,在人间时,你人前如何叫尊上呢?”  “改不过口来,几次第一个字都出了声,只好临时改叫……‘师兄’……”  门倏忽敞开,声随风至。  “小花花也太过分,竟和我抢师兄!岂不知我就和二师兄近,你要抢,也应抢大师兄。”  花千骨把头越勾越低,小步往白子画身边移,去扯他的袖子。这话被师叔听到,真不如被师伯听到。  “这蛋花汤,可是你教幽若的?”白子画似未听到前面的一切,正经地问起这个玩笑。  “又岂用教?也不看是谁的徒儿徒孙?都是亲力亲为……”  “你总是欺负我师父,笑话我师祖!饿死了,我们要不要吃饭啊?”  问题又被师叔打回,花千骨正不知如何收场,忽被幽若霸道的一声吓住。这丫头真不可思议,从来觉得师叔不可理解,现在徒儿也解不了了,自己几时敢这样和师叔说话?和师父说话?  最后听到“吃饭”二字,快步去了厨房。低头端菜上桌,一路听到幽若嚷叫,儒尊笑对。  “一定是你出主意来偷听……”  “你就知不是你师祖?”  “从来都是我偷听尊上……啊,不,我从来不偷听……啊,不关我,只有你会做这种事啦!”  佳肴满席,瓜果琳琅。  “尊上,这里冬天水不结冰,我们钓来一尾鲜鱼,要不要试一试鱼汤?”  花千骨见幽若欣喜异常,是又学了一道菜么?可是师父不食荤腥啊。  果然听到师父这样回答。  “你们不是那生兽都吃了吗……幽若今天做的这汤,要好吃许多呢!”幽若兴奋的目光在热腾腾的乳白鱼汤前闪烁。  “那是特殊情境,”白子画倒不看幽若,却是看着花千骨,“平时也不可勘心。”  笙箫默拍手大笑起来。  白子画看着他,幽若瞪着他,花千骨低着头。  笑了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二师兄你教导徒儿,真不放过一啄一饮!”  花千骨感到凝视的目光,接着是刚才那个声音:“小花花,大过节的,为何垂头丧气?你看幽若,欢天喜地!”  花千骨没有抬头。她笨嘴笨舌怎么对得上师叔,当然只好垂着头了……听到话音不断,却是幽若的声音:“笙箫默,你再捉弄我师父,我和你没完!”和糖宝对着十一师兄撒气撒娇如出一辙,虽然她嗓音本来软化圆润几分  顷刻所有声响被抽空,房间里安静到凝固,既而炉火氤氲,荡开品玩的棋局。花千骨也从惊吓到琢磨,只以为幽若和自己一样,恋上师长,越了尊卑;原来她还小瞧了幽若,简直是凌驾其上,无法无天了。  “二师兄,你们绝情殿的规矩都是直呼其名?”笙箫默穿针刺绣般,夹起一块金桔水晶糕,细味的却不是稊米天地雕梁画栋的厨艺。  白子画也夹了一块。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幽若,我和你自然没完。”笙箫默忽然坐直了身子,将水晶糕点递向唇边。  倏的一声,桃红漫过四人围坐的空间。又无踪迹。只见幽若箸间,是那块精雕细琢的糕点。  “小花花,师叔岂会捉弄你?但不是你,又如何弄懂二师兄?”笙箫默全不在意糕点被夺。  “师弟还有什么不懂?”白子画有几分最细微的真诧异。师兄一直照看自己,事事关心,倒是师弟一直观察自己,最了解他心思:不是小骨,白子画亦不是完整的白子画。  “只想和你们玩个游戏。”笙箫默修长的眉眼徐徐偏斜,看着白子画,似乎要读懂他每一个念头。  白子画并不言语。笙箫默拿出一个紫檀色小盘,缀满阴刻图纹,静默地吸纳众人好奇的视线。紫袖轻扬,一枚海棠色石榴石簪子落入正中。暗紫亮红,却是奇异的和谐。  “你又拔我簪子!”   花千骨只感到浸满春-色的簪子泛着湿润的光泽,仿佛照着自己要羞红的脸庞。  笙箫默不理会幽若手舞足蹈,解释起游戏规则:“转动盘中针,最终停到谁,要讲那人一个故事,须是大家不知的。如我转动的针停到小花花……”  花千骨听到他最后几个字拉长,心中的窘迫仓皇拉成一条游蛇。  “这个游戏,何不找异朽阁玩?”  “无所不知,了无生趣。你们正好,过犹不及。”  清风徐徐,远籁穿空。  花千骨低着头,感到紫色幽光被一片饱蘸水色的嫣红搅动。浑同又分开。余光正看到指着自己的海棠簪子,就如触到了儒尊摄人的眼神。  “那年小花花三岁,跑来问我:‘爹爹,我手上这些画,是什么意思啊?’”笙箫默学着小花千骨娇嫩清脆的声音,便停下看三人脸色。  花千骨埋头吃饭,不去看师父。  “我说:‘这是字,不是画。’小丫头倒是字还不认识,就知道‘画’了。”  花千骨正灌下一口清水,剧烈地咳起来。多么不想这时还吸引更多的注意……后背被轻柔抚过,瞬息呼吸顺畅起来。忍住没有钻入这个怀抱。  “继续?”  没有听到人说话。  片刻后,又听到儒尊说书的起承转合:“‘等你认字了,就知道什么意思啦。’哄了小花花大半年,她开始学写几个字。‘爹爹,我认识这个字了。这个就是白色的白啊,为什么会在我手上?’‘这就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字?’”  花千骨终于平心静气咽下一口水。  “冬天别喝这么多凉水。”听到一个比凉水略温的声音。眼前的水杯被拿走了。  “‘你长大就懂了。’又把小花花哄走了,直到她认识第二个字。‘我……白……’看得出,小丫头在想这个两个字之间的联系,但是说不出来。”  “你又在编故事,添油加醋。”  听见幽若笑得从容,应不是头一次。花千骨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倒是渐渐生了兴趣。这么听师叔说,赌局十六年,还不至于糊涂无边。  “若无油醋,何从添加?”稍作停顿,“之后又认识了第三个字。‘我爱白什么啊?’‘这许久才知道这个爱字!’我没答她,小孩子还是好哄。”  “终于四个字认全了。‘爹爹,白痴是谁啊?’”  天啦,师叔学自己的调子怎么学得这样逼真!  “你怎么骂我师祖?”  “这字是谁写的呢?”  “我没有写白……”  幽若理直气壮的声音弱下去。  插曲后,笙箫默若无其事地继续:“‘小小年纪,知道什么痴?你就知道吃!’”  屋中暖流腾动,花千骨没有听到笑声,却觉得每个人都在笑。  “说到吃,我想到……”幽若快语打断,又被另一个声音掐断。  “有你说的时候,现在我说。又过了些时日,小花花哭着跑来:‘爹爹,隔壁小黑说,白痴不是个好词。’‘你给他看了手上的字?’‘没有!’‘那你信啦?’‘不信!’”  白子画见花千骨眉毛揪成一团,心里哭笑不得。被人骂了白痴,却还被小骨莫名地信赖着。  “‘你记着爹爹这句话:莫管别人说什么,你怎样认为,就怎样做。不要哭啦!要哭让别人哭去,你笑他们。’”  白子画倒是微微正色,深心起了敬意。师弟看似玩世不恭,两个徒儿也不大管教,三言两语,却是洒脱又有度,不似自己执守到底。小骨托给他照顾,倒是做对了。赌局时的小骨,也更率性无忧。  “好几年,小花花也不和我纠缠这四字真言。每天走门串户,口无遮拦,这几个字,倒是小心藏着。十二、三岁时,又找到我问:‘爹爹,街尾鸢子姐姐要嫁人了。我会不会嫁给一个白痴?’‘你怕么?’‘不怕!’”  白子画见师弟学出那一副天真的勇敢,心头一痛。多少世轮回,境遇殊异,人本性却不会变。小骨那份执著,真是“不怕”两字可以言明。不由又想到未来的历练,想到已经在临近的劫难。定要多为她担当!  “二师兄不要走神啊。赌局临近,我让她少吃多动。‘爹爹,我为什么要去书院啊?饭都不让我吃了,呜呜……’‘必须的事,就不要多问了。’‘那可不可以今天多给我一个馒头啊?’‘你就知跟我讨价还价,看你嫁人了,还讨价还价!’  白子画遇到众人的注视,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小骨都悄悄望了自己一眼。大概小师弟和小徒孙都当自己是谨严苛刻的师长,定要委屈了小骨。可小骨那羞怯一笑,他就安下心来。他几时在小事上认过死理?从来随她偷懒、贪玩。他知她本来勤奋,他更喜她顽皮。  “小花花,你要不要自己说,你那天如何答的?”  折扇蓦地展开,竹木清声,散开四方。原来师叔这才拿出折扇。  “嗯?”花千骨恍然,也失了惊羞,“那我就做好吃的,和他一起吃!”在桌下轻轻去拉白子画的袖子。  笙箫默收了扇子,疾雷破山,飘风振海。  花千骨被吓得缩了手回去,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竟有些时冷时热,轻颤不已。  顷刻读懂了师父的意思。是她为他燃起了人间炊烟,高处不胜寒的仙宫,从此有了人间温情。  “我继续逗小花花玩:‘若是嫁了白痴,吃不饱饭呢?’小花花为难了,憋红脸半天没说一个字,最终……”  花千骨又憋红了脸,一个字也不说。  “最终豁出性命地叫出来:‘反正要吃一起吃,要饿一起饿,一起玩乐,一起担祸患!’”  白子画看着花千骨,她低垂的秀眉纤长柔韧,青丝上碧色花簇,淡入眼目成天然,长伴不谢如她,沾染着她的气息,化作一体,早已不是花饰。从不刻意为悦己者容,却随时能为知己者死。小骨就这样死心塌地,在他身边每一刻都是幸福……  师弟望着自己沉吟,一贯的狡黠里透出一番诚挚,似在说:师兄你就别想生死那么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累不累?小花花跟着你怎么都好,你就当是行乐人生好了。  白子画轻轻扬眉。也许师弟真是对的……保护好小骨,已经成为他的执念。可是如何能不执著,如若再有个闪失……师弟的声音忽然震得身心一滞。  “‘老天给了我这么好的爹爹,也不会给我个坏夫婿,所以不用担心啦!所以,爹爹,你给我一个馒头好不好?”  白子画朗声笑出来,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这样痛快。小骨哪来的自信?这可能才是神祇最强大之处!相信所有人的善,相信幸福的可能。虽然,她说她不相信幸福,只相信他。她相信和他一起能走过所有劫难,把每一处高山平川化作家乡的田地、溪流。  也难为师弟和自己说起这段旧事。那时失忆懵懂的小骨什么都已经懂得,且携手,遨游无穷之外。几分感激地看向笙箫默,不看花千骨,却握住她小小的手。  “幽若,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