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必不平静。如今何须胆怯?游玩。不是逃避。 这里好在不是无言,实是无人。人生识字忧患始,不是识了字,而是识了人。 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岂能不更安时处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单纯至极,最初就是最终,万变不变。还是你师父教得了你。 计较的不多。多不了。她和天下,不矛盾。 曾有难言之隐,今已不必言。 天水无限,人失其中。言语之外,混沌之初。 日月同辉,人事两全。 ------------------------------------ 晨光明彻,鸟鸣清清。 除夕一过,已是新春。没有人间的喧闹,静候新岁的清景。 窗外苍松翠竹,不辨四季;窗前白衣入画,新雪恒新。 美满得失却时间。 无端生一阵扰乱,风景不变,心境却骤然密布黑云。新一年,会很不平静。年前那一天,人间不幸,何等密集!而师叔昨天的玩笑话,皆有所指。 窗前的白衣人,已坐到身旁。黑云散尽,天复清朗,地本厚实。 赌局中一事不知的小骨尚能不怕,现在和师父并肩,莫不成还要胆怯了? “去洗漱罢。师叔邀我们游玩。” 听到“游玩”二字,感到眼前这不会笑的人,也十分有趣。早就将那阴云抛开,一跑一跳去清洗梳妆。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一大早把人叫起来,走这么长路!”幽若嘟着小嘴,顺手拔下一根经冬的枯草。 花千骨笑道:“看你左蹦右跳,是嫌路远的样子么?”横手夺过草来。 “你也可以蹦蹦跳跳,何必拘束?”花千骨听到儒尊慢悠悠地说话,她手中的草却旋即不见。 “二师兄别抢,你还真要一苇以航?”说罢扬起枯草,驾云而去。 白子画也拂衣同调,虚步登空。 慌了花千骨和幽若,御剑追赶不迭。 “这大年初一折腾人……”幽若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口目也有序张开,直至不能再大:“天啦,好大湖!” 花千骨放眼望去,湛绿水波,不见发端,无有终结。 一时忘言。 岸边系着轻舟两叶。白衣凌风,紫袂照水,人在景中。 “云山湖泊错落,荡舟见岸,不是我要的无穷之景。”笙箫默踱步低吟。 “师叔开凿了许多日子……”花千骨诧异地出了声,随即又诧异自己竟会出声。 笙箫默飘忽到云外的眼神在花千骨脸上聚焦。花千骨只好又低下头。自己真是激动失常了,师叔不来拿她说笑,她却主动去找……局促地等着,儒尊果然接上话头。 “话多!此处正好忘却人间,何必说凡人的话!”一句停得干净,却又接上一句,“不过不妨多一句。这里好在不是无言,实是无人。岂不闻,人生识字忧患始,不是识了字,而是识了人。” 花千骨这时才顿悟,人心正是纷争之端。东方也说人心最难懂得,那时她还是一张白纸,那时的师父也是天外仙人,人心有愿望又不得、有奋争历愁苦、有遗憾仍不甘的百感交集,何曾沾染上?之后最强烈的心念将二人都引向绝境,最深切的爱却逼爱者到两个极点。此心不泯,人心力量之大,是太可悲?却终究是可喜,历遍苦境得重生,也是人心之力。 这近两年的历练,见了多少人间不幸!淹没在众生的俯仰生息,或许太微不足道。但对每一个求而不得的受苦者,如何不是他们整个世界的泪与叹?恋而不得如崔以久、老乐师,失而不安如何满、小牛儿,常芜、常清、磬夷、霜渐,算是死得其所,却终究不能得生机,实是可叹,初袅、挹芬还在满世界求寻……其实前一世所见更惊天地鬼神,如冥梵仙、如紫薰仙子、如云隐、如琉夏……只是那时更自身难保。 死地后生,静看人间小大不幸,无论大小,皆是一样动人心魂。怜悯却渗入更复杂的情感:想为人辩护,却人自有不是之处;想开解一番,苦者亲尝苦胆,局外人岂言甘甜;想伸出援手,却是他人的人生,他人的选择,不能替代;想改变什么,终究人各有命,自己的命数尚不能改,他人的又奈何……儒尊这么一说,恍悟东方的话,全是人心,各人不能安,就连糖宝遇上宠爱她的十一师兄,还是心有愁怨。何其烦恼!年前那一天,实在是无以复加! 甚至,在儒尊话语间觉到一丝人世尘土的重量,这个声音何尝会作凡间喟叹? 低头不见湖水无边,千头万绪,荆棘刺痛切肤又苦入心胆。 一道温静之流从手指注入心间,全身才回复知觉,感到师父握住她小小的手。世界重又单纯如绝情殿,桃花常盛是恒在的欢喜,天海长碧是永久的安宁,白衣人在近旁,是不变的守护……单纯至极,最初就是最终,万变不变,任人世千载沉浮,人心万端难言。 “哎,看来还是你师父教得了你。我几句话,说得你扰乱至此。你悟到固然好……” 白子画听到师弟的声音,俨然想起那几次和师弟交心,代小骨受销魂钉后,和找到魂魄不全的小骨后……这个声音还在继续,又恢复往日的调侃自如。 “我带你看另一方天地,暂且忘了世人!这世上只你和二师兄。” “谢谢师叔……”不顾师叔复又谐谑,花千骨诚恳地道了谢。 眼前就是这直到天尽头的湖,身边就是这定然陪伴自己到海角天涯的人。今日再没有纷繁烦扰,逍遥四海之外。超然凌万物,同时又脚踏实地。今日不是逃避,只是暂别人间,溯洄清净之源。 白子画点头。师弟真是懂得及时行乐。不然又如何?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天下这样沉重,岂不更是要安时处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过你们要记好:昨晚我可没歇息,帮你们弄这船去了。” 花千骨刚要在心中再说声“谢谢”,就听到师父的声音:“你在云山,自然要为我们备舟。” “二师兄几时锱铢必较?”笙箫默斜睨一眼湖中小舟,目光又随意停在白子画身上,眼中不惊异,倒是很满足,似乎等到了这个回答。 “不多。”白子画实实地看着花千骨。计较的不多,你必安好。你我且为众生尽力。本无矛盾。 “多不了。”笙箫默也看向幽若。 幽若游目骋怀,喜笑得还没能记起说话。 “不打扰你们师徒。”笙箫默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准,全无懒散,十分尽兴。折扇一指,是一条无篷小船。轻小若柳叶,飘落湖面,化作流水波纹一道。 “且毋再教导我徒孙。”白子画牵着花千骨的手,登上小舟。 其实师弟说得不错。小骨虽是为此受了一番折腾,但领悟也正在这个过程。但岸上言语已尽,湖上不再需要教化。 须臾船至湖心。 湖面宽阔无边,界限处是天空。天水一色,天是水,水是天,只轻舟一叶,天地明镜里,透彻无分。船行如在空中。 同舟只有白衣仙人。澄如水净如天。纯白至无色,在湖光天色中消逝,成为这纤尘不染世界的一切。 昔日海上蟾宫,镜花水月,望而不及。不及终不能不仰望,心中钦慕深藏,月盈将蚀。如今你心我心,敞然天地间,视你如视我,你我再无隔断。曾有难言之隐,今已不必言。 仰面躺在船身,舒展在天水一体。身边人似不在,无所不在。 没有人,没有声音,风也不送船,水也不推舟。 天地静止,惟闻一吐一纳。化入天籁广漠寂寥。丧失言语,不记人世,天地未分,混沌之初。 一湖尽水,苍穹不须星月点缀。天地了无边界,人不知身在其中。 日。夜。静谧如创世之初。 不知日夜。 湖天水雾,匀洒光亮。日月相望同辉。 水,天。日,月。你,我。圆满。 何处春风微醺? “小骨,我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