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的真实:规则道不尽众生,众生需要定法。 修行的真实:一墙之外的众生只是感受不到,须持之悲悯与耐心。 教化的真实: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罚不容情,情不容罚。 惩罚的真实:公正为每个人所需要?却不想与众人为伍。 行医的真实:不曾有人全无疾病。先要面对疾病的真实。 众孩童的真实:孩子还不善于说谎。 既说真实的力量,可容得了我这句真话? ------------------------------------ 白子画微微一笑,嘴角一抹苦涩。他怎么每次都狠得下心?但还好她昨晚不在绝情殿,不然对她更是残忍。 熟悉的怀抱接住她,带她回到熟悉的地方。 “你歇一下,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把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正要去厨房,袖子又被拉住了:“怪师父罚你么?”声音一软。 小骨把袖子扯到脸旁,掩着面呜呜哭起来。白子画只好坐在床沿。一只袖子任她擦眼泪,另一只手抚着她头发。心中和她发丝一样柔软,脆弱。 等到哭声小了,沉入无限寂静之和美,他轻声问道:“不想吃东西?” “想!”小骨破涕为笑,笑靥上还点着泪光。 “谢谢师父!真好吃……”含着食物喃喃不清,眼中喜悦一目而明,遇上师父目光更温暖至伤怀,泪花又含羞带露。“师父,对不起,总是犯错……” “先安心吃饭,不许哭了。”拍拍她脑袋,关怀中分明有管束。 花千骨果然听话,老老实实把饭吃了。抬眼狡黠一笑,扯过师父沾满她泪痕的衣袖,抹了抹嘴角的油腻。忽然想起什么,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糟了,我等下有课!” “今日的课,帮你调到午后辛时了。早上好好歇息。” “谢谢师父……”师父总是这样细致,照顾到她每一点感受,每一处需要。虽说罚的时候也不容情。但这才是师父,有原则,有担待,要教导她,而不是娇宠她…… 白子画何尝不在想昨日施罚之事。上一世该罚的罚了,该担受的也担受了,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小骨要如何理解,如何接受。 “师父,登堂之境是怎样的?这次抄书时,似乎感到有不同……” 白子画欣喜之下,昨日的辛劳、惶恐消去大半。看来小骨可以自行解释了。 “有何不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还是引导她自己说出来。 “我觉得,火夕初衷很好;但深入一思索,他是不应该用那样的方式。要人人都任意而为,无视约定俗成的规则,那会天下大乱。把人事分作善恶正邪,也太过简单。但对天下,而不仅仅是对一个人,需要这种简单,这样众生才有定法可依,尘世安宁才有保障。” 听见小骨调理中跳跃着激动,清越的嗓音还固执留存孩童的天真,却认真思索着善恶、法则这些大道理,又是怜爱又是赞许:“这便是登堂。你若站在墙外,一墙阻隔,自然不见宫室之美。如今你悟到其中真义。许多时候的公义,并不是意气用事的解释。用心,而不是用眼。你还会看到更多。一墙之外的众生只是感受不到,须持之悲悯与耐心,而不是用高于他们的法则,强求他们改变自身或理解你。” 小月扩建了淙音寺,修行却只在方寸之地,清楚众人的局限后接受一切人,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如果用小月要求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所有人,恐怕也并不公平。 但师父的话,还是没有全懂。不过师父嘉许的语调,她尽数领会了,这实在不常见,直感到喜乐轻盈,就要从床上跳下来。 “睡一下,上课前师父叫你起来。”白子画挥手掩上窗帘。房间又昏黑如夜,安静如两个人的世界。 师父衣襟的莹白更加柔和,与如水的目光汇流。 “可师父,我不想休息……我想练剑!”只是不想师父就这么掩上门离开。 “胡闹!昨天跪了一夜……还不老实歇息!”听师父轻斥道,却不知是怪她还是怪自己。 “那师父再罚我跪一夜啊,我就真困了……”原来师父这么不舍得她受罚,罚过之后她反而可以尽情撒娇、提条件了。忍不住要再试试。 “无缘无故罚你,你当……”你当师父是你仇敌?看你受罚很高兴么? “那我就找个缘故……”见师父俨然有些动气,气恼又很快泄入往事。她也又害怕又心痛,但还是把自己捉弄的话说完了,却已是认错的声调。 白子画扼住她手腕,二话不说,真气如水不断流入。不想休息,也得休息。 “师父不用为我疏导真气,你这些日子太劳苦了……我这就休息,师父也歇一下。” 花千骨失神地要从他手里挣脱,却牢固如土中幼苗。灵机一动,将他袖子扯了扯,枕在头下,甜美地合上眼睛,那狡黠之光还闪烁在夜色。 白子画无奈一笑,只好在她身旁盘膝坐定,闭目调息。也罢,他们都需要休息。 花千骨去上课。立马感到气氛更不同以往,风希和众人站开一小段距离,咫尺间空气也被拉伸得紧张。 公正的惩罚,却是加剧了风希在人群中的艰难。方才的明晰又蒙上疑云,公义,诚实,这自然没有错,可是对于一无所错的风希来说,却真能将他引入佳境?或是,正当的惩罚和豁免,只导致他们关系的恶化,因为风希所需,并非众人所求? 不可多想了。上课。 风希依旧走入水中修习,看着他的背影,花千骨怅惘地感到,他和众人愈发疏离了。怅惘中又渗出丝丝满足,风希洁净无暇,何必与众人为伍?这才是风希本来的位置,还人世的真实?触到禁地边缘,恐惧油然而生:不是的不是的,师父教导过,又才教导过,不可强求众生! 花千骨心里还想着件事,为何师父要她去听医药阁徐长老的课?记得徐长老深居简出,更不给新入门弟子授课了,拜师前那一年也一向没有医药方面的功课。而她拜师这么多年了,怎么要去和新入门的一起听课? 想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今天接着自己的课就是徐长老的,见了再说吧。 徐生已等在了课室,沉静如身前玄青古木案几,悠然一副水墨图景。 看到花千骨,徐生并没有惊讶的神色。花千骨见听课者寥寥数人,却不禁惊讶。 “我们今天说说医药的常理。诸位说,施医用药,最重要者为何?” 花千骨还是头一回听徐长老讲课,这样从容温慈的声音,化去她许多疑虑。老者看开人世天地,她也呼吸到平和深长的气息。 “要医术高明!”闵沧蔚恭谨又当仁不让的语调,配上孩童清亮的嗓音。花千骨觉得挺有趣,对她好感多了几分。 “不错,何谓医术高明呢?” 徐长老带着引导者的微笑,几位听众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也明白了,这个回答自然没错,但等于没有回答。毕竟是小孩子,花千骨感到自己不在师父跟前,还是长大了。闵沧蔚额上,却现出几道窘迫的波纹。 “要对症下药。”花千骨次次都注意到的,实力不错又眼神纯然的少年也在。他毫不掩饰思考中的一瞬凝眉,然后舒展开眉头说道。 “很好,如何对症下药呢?”徐生依旧慈祥的声音里更多了一份满意。 “要知道患了什么病。”只有数人空荡的教室里,响起风希清越又带一些胆怯的声音,声音比他人都小,却是一种寻找寻得的欢喜。 “既病,再求救治,是否稍迟?” 听着风希孩子气的声音,徐生一直留在脸上的笑容更似在雨水中润开,愈发明灿。含笑提出下一个问题。 风希微微低头,羞涩地笑了一下,兴味愈发浓了。 “不病治什么啊?”那个回答对症下药的少年直白地表达了疑惑。 “各人体质不同,作息饮食有异,七情六欲各自偏向,不曾有人全无疾病。病痛尚微,最是防治时。如何防治,最紧要是,熟知此人情形。不能清醒了解,或是自我欺骗、讳疾忌医,是以病不能治愈,实是未曾治疗。首先要面对疾病的真实。” 一声骨骼撞在木质桌椅上清闷的声响,风希同时哼了一声。众人都看过去。风希从桌子上支撑起来。黑眸如深潭,惊喜和惊吓混合得浑然一体。 这孩子听到了什么,反应这样大?花千骨心头也掠过不详之感。再看徐长老,似乎并无意外,但神色复杂。花千骨恍惚看到,那日在受刑的常清床前,徐长老也是这样,忧虑中渗透关切。 “入门第一年,都想修好术法,仙剑大会上拜个好师父。医药对打斗取胜无甚帮助,你们为何要来?”徐生和蔼问道,却使得气氛严肃下来,最后补上一句,“照实说就好,不用顾虑。” “我自幼爱好医术,不说救死扶伤功德大,医治中病人好转,本来就是修仙一样的奇迹!” 还是那个自信又单纯的孩子首先说话了。徐生点点头,微微合上眼,旋即专注地看着他:“细推物理须行乐,甚好!你叫什么名字?” “风万翔。” 徐生点头瞬间,就听到闵沧蔚说:“弟子是太白山掌门闵成飞的女儿闵沧蔚。长留山给我们新入门的弟子开这些课,提升我们修为,我每门都想学好!” 果然是好强的孩子,也念念不忘自己的尊贵出身。花千骨看到徐长老稍稍收敛了笑容,却依旧慈爱得真诚。 “我……我和他一样。” 风希小声喊了一句,花千骨开怀笑了,见大家都带着不明就里的神情,却也全都笑得尽情,如风希天真的回答。就连端坐矜持的闵沧蔚,也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掩住明艳的笑脸。 徐生笑得更满壁生辉:“是和谁一样呢?小朋友介绍一下自己可好?” “和……和那位哥哥一样!”说罢窃窃用手直指了一下风万翔。“我叫风希。” 徐生向他点点头,点得很重,似要表达他的认可。既而转向俞诚:“你呢?” “我叫……俞诚。我来上课,因为……因为来上这课的人……都很好!”俞诚吞吞吐吐说完一句话。 风希是羞涩,他更多是顾虑。徐生也点点头,却不似听风希说话那样自然自在。 若问我,我说是师父让我来的。这是实话。可这不比风希的回答更稚气可笑?好在,徐长老没有问。 回到绝情殿尚未安坐下修行。 “小骨随我去长留大殿。” 风希跪在大殿前,形影相吊。桃翁动着失血的嘴唇,鼓风入炉,摩严怒火迅猛上升。听不见桃翁又说了什么,摩严火烧额际,却还没有发出。 相似的一幕又重演。这次她站在师父身旁。 看到白子画二人,桃翁嘴唇停在空中,似乎咬住了空气。世尊须臾僵滞中,放出一丝惊讶,继而被压得失去色彩的失望吞没。 难道世尊并未通告师父?却是师父知悉风希的处境才赶过来。师父格外关心才入门的风希,几乎甚过对当年的自己……想什么,难不成还吃醋了?要为风希解围要紧! “师兄,桃翁,出了什么事?”师父还是单刀直入,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来。大抵师父做什么事,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花千骨顷刻安了心。 “哼,你让他自己说,他都说了什么瞎话?”摩严把袖子往下一拂,一片浓黑简直要把眼前的一切纳入。 花千骨看向风希,单瘦的脸庞如风中草木,摇摆不定,却在风声中失了声。黑瞳中清莹光点已与第一次在大殿的置身事外不同,人间雨雪,点化成泪。 花千骨看到雨雾中最亮澈的光线指向她,瑟瑟颤抖,却刺痛她双眼。这孩子是不想我失望了?已经当我是重要的人? 言语不详,却清晰地表达:我只说了实话,请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