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六十五、夜阑秉烛(1 / 1)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首页

盛夏溽暑,街市空闲。小贩懒于叫卖,家家户户收起帘子。刚从冥府来,人间终究是热闹。  “终于回到人间了,在太阳下还是好啊!”花千骨双手向天伸直,头仰到最舒适处。不对啊,回到人间?多少年没住在人间了,来这里却如返乡?  还是东方说的,人界才是最大的力量?不仅在于人数最多,更以不尽其数又万事莫能偏离的演绎,成为六界之源,生灵之本。好像……是这样的,一切都是人,不管神仙妖魔,甚至还有冥府的众生,说到底都是人,做人不能解答的,换一种形态也未必有益;解答不了人世的问题,修仙成魔一样不能超脱,死亦不能。  但是,东方你说修仙不是做人的最高之境,这个,她也不知道……但是师父,是修行的最高之境无疑!看众生往来或静止,是否知道归向?她却是知道的!虽然她才走出第一步。  “千骨……你说我们去哪里?”听到十一师兄说话,言语中见出脚步的不确信。  什么?你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如何会不知道,我们不是回长留山么?师门在,糖宝在,你犹豫什么啊?  “千骨,你说糖宝……会不会生气?”落十一脸上交织委屈、担忧和愧疚,一脸孩子才有的认真。  “啊,十一师兄,你想什么呢?”花千骨放下举起的手,扶住腰,看着落十一,实在是忍俊不禁。好久没笑得这样了,没有深意,没有触发,是童心的天真趣味。  “我收漫天为徒时,糖宝一个月都不和我说话。你不在那十六年,她更是天天跟我赌气。这次他若知道我……一定再不理我了……”落十一带着哭腔。  “不会吧?”花千骨声音转了个大弯,不知是说糖宝不至于嫉恨,还是落十一不至于啼哭。反正,她想不到。她知道的很简单,她只能说她知道的。“糖宝很喜欢你啊。”  “真的吗?真的吗?”落十一欢喜地拉住花千骨的袖子,急切地等她回答。  “十一师兄!多少年了啊,你还不知道糖宝?”花千骨觉得,这简直是比黄泉路遇到东方,更让人惊讶。  这世界这样多的问题,可你……这也是个问题么?但是,看你这样耿耿于怀,分明就是个问题啊!  “是啊……”落十一低下头,说出的话更沮丧,“我居然不知道她,我还说喜欢她……”  “十一师兄!糖宝被你宠坏了!”花千骨直跺脚,怎么处处都让你想起自己的不是!你有什么不是?我曾经让师父……难堪,还是有些原由,可是糖宝她……“我回去和她说,不许她欺负你!”  “二位公子、小姐,行行好!赏我一点盘缠,我好去看我夫君。他这么一走,不知去向,我一年没见他了……”  花千骨正和落十一说不清,被一年轻妇人拉住衣袖。妇人未说两句,就哭了起来,全然止不住,似是伤怀至极。妇人掩袖抽泣,却见微微低下的头上插着一枝彩色花簪,色调浮艳,式样虚夸,一个守空房已一年、要离乡寻夫的节妇?  更毋需多看。凡人常是一目可以堪心,他二人早已了然于胸。却不约而同,拿出一些银钱给那妇人,还好言几句。  “你明知是假的,还伤心什么?”花千骨看着落十一,想笑话他,却是无端端想哭。  “你不也是……”落十一却不掩饰,眼中一汪清水。  “可我想……”花千骨垂下头,还是感到脸上的红晕被十一师兄看到了。  “我也想糖宝宝了!”十一师兄你倒是毫不害羞!直接说出糖宝的名字,还叫得如此亲昵……  “我们这就回去!”花千骨忽然觉得,徒然在十一师兄前害羞。不顾两颊绯红,仰头看着落十一。你我都归心似箭,何必隐瞒?何必拖延?师父去取信物,已经回到长留山了吧?  “我还是怕……糖宝要生气的……若不是……东方先生阻拦,我差点要见不到她了……”落十一清俊的脸皱成一只苦瓜。  “十一师兄,你真是!还东方先生……糖宝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花千骨扯着自己发梢,叫天不应,谁能想像世尊大弟子会有这般情状!亏她以前天天和糖宝一处,也不知十一师兄前,糖宝是这样骄纵……更听到落十一的声音。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糖宝是……异朽阁的灵虫……”  “天啦,糖宝不会知道!你也没有错!你哪点想不通……”看着落十一耷拉着脑袋,说得却固执。是我想不通啊,你如何不能相信一下自己,相信一下糖宝?为这一点事生疑,却如此不遗余力?  “不是的,千骨!刚才那个妇人是骗人,可这种……离别,思念,却是真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的猜想,担忧,甚至矫揉造作,都有真的成分!说真的,我对不住糖宝!”  “啊,我不跟你说啦!今天不回明天回!”  花千骨捂住耳朵,一团乱麻啊,可心里却清晰回荡着落十一的声音,对不住,对不住……她对得住师父么?  死境走了一遭,不是和师父,但师父一直陪伴着她,所有大危难,所有小芥蒂,所有在世间的磨难,生死内外、此生前后……师父是何等人!她……永远是亏欠师父的,因她做过的,因她没做过的。做过的,有不足;没做过的,有不能。是她在这六界至人前,自惭形秽,自惭形秽却也不能不紧紧跟随,于是感激他的恩慈,感喟自己的亏欠,亏欠他的无暇,亏欠他的大爱。亏欠,愈发虔诚,苦行实为大乐,再无他路,再不期求另一种……幸福。  十一师兄对糖宝……当然不是这样!但是否看重一个人,就无论如何,都害怕自己的不足,害怕得不到他的爱,害怕不配得他的爱?为徒儿而死,为所爱而活,十一师兄你不是一向心中确定,行动果决?如何太在意了,就不确定了?就如我太在意……师父,就不平和了?  不过,你要比我有信心啊!全天下还有人比师父更至高无上?还有人比我更战战兢兢?但是,我……不怕。不知为何,也不可能有足够自足的原因,但她就是会跟随师父,师父就是会……永远在前方,在高处,等她;在近旁,在心中,陪她。会接纳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弱点,不是报之以痛恨或冷漠,而是永远许给她,理解之温情,改善之希望。  “谢谢千骨啊!顾念我的……我知道糖宝很好,待我也好。所以…… 我要……驱散这许多杂思,回去时让她看到……还可以勉强接受的我。”  是谁在说话啊!哦,十一师兄啊…… 你吓死我了!是了是了!都能体会对方的心思,都要预备更好的自己!看起来……好不一样,其实,也有相似之处啊!  客栈里,花千骨独坐窗前,已敲了三更,仍是不想入睡。  把所有能想到的,想了一遍,没有了不安。夜里比白日更通透;寻常人间,比之仙山冥府,一样启发深切。但是都想过了,来了,去了。最终,只有想念,来无始,去无终。  街上妇人的诳言,也让她动了真情。十一师兄说得是,假的也是真的。何况本来就是真的。可不是……和师父分开才一天吗?不是明天就能再见到师父吗?   还是,走了一遭黄泉路,人鬼边界,前尘彼岸,参悟三世,感怀愈真?  也许太过真切,真切得玄虚,那些生生世世,她看不到的……她只想看到师父,此时此地,此世此身!  夜深人静,眠者已入眠,不眠者更清醒。往事历历,如静夜来访的故友,深心挚意,娓娓长谈。不能谢绝,也不用酬答,只是静听,仿佛他们又不是客人。  花千骨凝望着窗外看不尽的黑夜,看见的却是曾经的自己。迷失在梨花的洁白,桃花的芳菲。迷失,找到。千山万海,天汉无限,花落花开,皆在心怀。  是师父给了她这个世界。是师父为了她,献出了这个世界,流离失所。师父如今又和她,重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最终的美好,如同最初的热爱,不论其间,有多少坎坷损害。  总算,她也能懂得一些,做为一些,能跟着师父一起建造。若非她有所预备,若非她不断去预备,次次见到师父,岂不是次次冷了这星辰的光芒?本来是要照亮她,温暖她,却也需要她不断上升,跟上他。历练不是徒然,为了解释所有的不幸和受苦,为了确信必有的光明和幸福。  清夜将阑,星辰隐没,墨色天幕滴入晨露,徐徐变浅。  “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我不会让小骨离开,不会让她受伤害。”  “真正重要,就应更平和,更深长。有大树的坚韧,有流水的温柔。”  惟独剩下两个声音。一片岑寂空远,师父的声音,小骨的声音,越发相似,浑然一体。  相合之处是相逢。  “师父!”真的是师父?  残夜逝去,随着第一缕朝晖,白衣临风,从最光亮处走来,又让一切光亮失色。  这黑夜,比白日更明晰。不是,清晨已经来临。不是,无关昼夜,是你的光芒,可堪日月!  “师父,我好想你……”花千骨一步上前,却在纯白身影前站住。本想扑到师父怀中,此刻却忘怀天地。万树梨花浩荡,她是最洁净最明澈处,一点绯红。  一袭清风,幽香浅淡,无涯无际的白,从天边到近旁,点化入,那一心红。  将小骨抱入怀中。玉树琼蕊淡去,惟有小花苞含羞带笑。  “师父也很想小骨。”  桃花春风,万树尽放。只是在,一隅天地,你我相对时,天地也变小,小如你宫铃声声萦耳,因你就在我近旁,天涯海角不远,我听得到你的心声。只是在,晨光熹微,日出不是日中的明亮,却是新生的希望,小花还含苞待放,却有整个白日的暖阳和浇灌,或许还有风雨,但总是有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