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妈妈甫一进府就两脚一抹油,先陈宛媞姐妹俩一步溜进了后院。 她也不顾自己在马车里捂出的一身臭汗未干,直奔洛氏所居的主院去。 洛氏刚得了两个继女已到府中的消息,正好整以暇地靠在罗汉床上,一边任两个丫鬟伺候着捏腿揉肩,一边等着她们来请安。 郑妈妈急火火进来,也不通报,话还没说就先扑在了脚踏前。 洛氏被小丫鬟捏得舒服,半眯着眼睛有些困觉,冷不防突然见个黑影冲过来,吓得立刻醒过神。 “夫人......您可得为老奴做主啊......夫人啊.......” 郑妈妈一心只想着见了洛氏终于可以诉苦,便扯着嗓子哭丧一样喊起来。 洛氏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老奴才闯了进来,拧眉竖眼正要发火,低头往下一看,见是郑妈妈才敛了火气,冷声斥道:“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值当你这样哭天抢地的没个分寸!” 郑妈妈听出洛氏话里的不高兴,立时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忙用袖子假装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期期艾艾地道:“夫人啊……倒不是天塌了,也不是地陷了,是大小姐二小姐合起伙来,明着要打夫人您的脸呀!” 洛氏知道她一向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并不急着催问,先挥手退了伺候的丫鬟,又捧起罗汉床中间茶几上的杯子,抿一口清火菊花茶,才终于开口道:“自己寻个凳子坐下吧。好好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郑妈妈干咽了口唾沫“哎”一声应了,近旁寻个绣墩儿坐下后,便急不可待地将自己在郃州祖宅受辱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洛氏听完她说的话,先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只是形容有些狼狈,脸上身上都不像有伤的样子,遂有些不相信地道:“她们敢打你?伤在哪?” 郑妈妈激动地侧着身,反手指向自己的后背,说道:“老奴不敢骗夫人,二小姐指使李氏那个婆子用针狠劲儿扎老奴的后背,少说得有百十针,疼得老奴在床上躺了两日没动弹。” 洛氏喝下半盅菊花茶,沉思着又问道:“背上可还有针眼?” 郑妈妈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气呼呼地道:“这正是二小姐的阴险之处,那针扎得比抽鞭子还疼,但又不流血不破皮不留疤,过了这些日早就看不出被扎过的痕迹了。” 洛氏还要细问时,外间忽有人掀起纱帘进来,甜甜糯糯地喊了一声:“娘~” 郑妈妈听着声就知道是三小姐陈宛娇来了,急忙从绣墩上站起身,向进门处看去。 陈宛娇梳着分肖垂髻的发式,穿着一件云素纱裁制的长裙,颈上佩着岫玉桃花璎珞长流苏项圈,腕上戴着白银缠丝双扣镯,仔细看,还有那金丝缠珍珠的耳坠子,镏银的喜鹊珠花,无一不显示着洛氏对她的娇养与宠爱。 “娇儿快过来!” 一见她,洛氏方才还冷冽的脸色刹那间回春,招着手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跟着一起进来的王妈妈和两个丫鬟自觉地侍立一旁,为她们母女俩打扇扇风。 陈宛娇原本正待在房里习字,是洛氏使了王妈妈唤她过来的,为的自然是与陈宛媞姐妹俩的见面。 郑妈妈一待陈宛娇在罗汉床的竹凉席上坐稳,就赶紧蹲福行礼。 陈宛娇觑着她满头满脸的大汗、皱皱巴巴的衣裳和已有些散乱的头发,开口问道:“郑妈妈这是怎么了?怎弄得这般邋遢?” 说着又像是闻到了汗味,用帕子掩住口鼻。 郑妈妈被当众这般嫌弃,老脸霎时一红,手忙脚乱地抬起袖子擦脸。 为洛氏打着扇的王妈妈见状,讨好地去把香炉搬到陈婉娇的脚边来。 洛氏轻叹了口气,为郑妈妈解释道:“方才你进来的时候,还正说着呢,数日前我让她去祖宅接陈宛媞姐妹俩进京,没成想今日揣了天大的委屈回来,一下马车就火烧火燎似的来见我,还没顾得上梳洗。” 陈宛娇听她话里有内情,侧过半个身子问道:“郑妈妈在祖宅受了委屈?谁敢欺负郑妈妈?” 洛氏懒得多费口舌,抬眼向郑妈妈示意道:“你说。” 郑妈妈又热又渴,嘴唇上干得起了层皮,她抿抿嘴,忍着口干舌燥又将之前对洛氏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婉娇听到她说陈宛姝与陈宛媞同声一气时,惊讶道:“她们俩和好了?” 郑妈妈强调道:“肯定是和好了,让李婆子使针扎老奴,就是二小姐想的主意。” 相对于陈宛娇的不可置信,洛氏对两个继女和好之事的感受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道:“这些年,她们姐妹俩的感情虽然冷淡,但也不至于交恶。之前陈宛姝都一直听你的话,无论陈宛媞如何示好都爱搭不理。如今,你和陈宛姝已经闹掰,她自然会趁机将她拉拢过去。” 洛氏说的“闹掰”是指年初还在郃州时,陈宛娇故意骗陈宛姝,进京后要将她许配出去的事。 陈宛娇嘟着嘴辩解道:“我还以为,陈宛姝顶多向爹爹闹一场,不愿意进京,哪知道她竟然转头跟陈宛媞串通到一起去了。” 说完她又气呼呼地嘟囔道:“要是早知道陈宛姝那个怂包不敢闹,我就不那么说了。” 洛氏安慰她道:“罢了,不就是一个陈宛姝嘛,她们姐妹俩就算和好了又如何,我就不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们还能蹦出我的手心。” 听着她自信的语气,陈宛娇立刻安心无比,抬着下巴神气地道:“就是。有娘在,不怕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们娘俩说话的功夫郑妈妈又揩掉一脸的汗,她心里着急想让洛氏为她出气,忍不住插嘴提醒道:“夫人……老奴这……” 洛氏还未开口,陈宛娇已先打断了她道:“郑妈妈放心,你在祖宅里受的委屈,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说着又转向洛氏,有些兴奋地道:“娘,不如我们就借着这件事,好好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如何?省得她们在祖宅里无法无天惯了,到了咱这儿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不用她说,洛氏也正有此意,但她所想的比陈宛姝又多一些。 在她一直以来的印象里,陈宛媞和陈宛姝姐妹俩,一个性情冷淡不爱说话,事事逆来顺受,从不会反抗。而另一个虽有些孤僻乖戾,但这些年被陈宛娇牵着鼻子走,懦弱无能,没有主见,也成不了气候。 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在明知郑妈妈是她的心腹老仆,又是奉了她和陈沂生之命的情况下,竟然一反常态,胆大包天地对其动用私刑。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傻子都能看得明白 ,她们这样做是明晃晃地挑战她身为陈家主母的威严,还往她脸上打了一个响亮亮的耳光。 退一步说,就算陈宛姝是个草包,不会想那么多。可陈宛媞心思通透,身边又有一个知事通理的李妈妈,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而且,这件事的时机似乎也很微妙。 偏偏在两姐妹和好之后,又偏偏是在她们要进京的关头。 这样一想,她们姐妹俩针扎郑妈妈的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是向她宣战?还是准备报复这些年在祖宅里所受的冷落? 洛氏心中千头万绪,面上却不显露,一手搭在小几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陈宛娇见她半天不说话,抓着她的手撒起娇来:“娘~你说!到底行不行啊?” 洛氏回过神来,敛下心绪,语气里满是宠溺地应道:“行,行……” 她话里又不忘替女儿卖个人情:“知道你心疼郑妈妈受了委屈,这事儿就依你说的,必得好好为她出这口气。” 郑妈妈赶紧躬身谢道:“老奴谢谢夫人,谢谢小姐。” 话虽撂下了,但要怎么做还真是个问题。 继母难为,这四个字在高门大户里,又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 哪家的主母若是传出了有苛待继子继女的事,必要落一个刻薄刁蛮,容不下人的恶名。 洛氏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要顾及一双儿女。毕竟她的名声好坏,多多少少会影响他们将来的前程和姻缘。 这些年,陈宛媞姐妹俩一直住在祖宅,洛氏与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虽没有博得一个将继女视如己出的好名声,但也小心翼翼,不敢落人话柄。 就拿这次她们俩进京,为她们提前准备居处来说,陈府后院本就不大,除了她和陈沂生住着的这座主院外,只剩两边各有一院,分别住着她的一双儿女。 女儿陈宛娇死活不愿意挤在主院,而儿子陈琪睿下学回来读书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两个偏院都不能让。 洛氏没办法,这才和陈沂生商量,把主意打到了后宅西南角的青竹院里。 其实就算不是因为腾不出院子,洛氏私心里也是很乐意把两个继女丢到青竹院里的,离着主院远远的,省得她们以后终日在陈沂生眼皮底下晃悠。 住处上委屈了些,洛氏便不得不在陈设用具上下功夫,为了不让人说她苛待继女,她咬咬牙开了自己的小库,把嫁妆里的一些体面东西都送到了青竹院。 再说回这次的事,眼下她们俩刚刚进京,洛氏身为继母,若是想要拿着郑妈妈的事做筏子,给她们点颜色瞧瞧,终还是要有所顾忌。 洛氏心下思忖,这事若想办成,首要一件,就是不能由她自己出面,必得要捅到陈沂生面前,让他来判定是非,亲自惩戒才行。 再一件,告状要有确确凿凿的证据,有了证据才好说话,陈沂生又不傻,空口白牙讲得再好听,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可这证据…… “你确定你背上一个针眼都没了?”洛氏盯着郑妈妈又问了一遍道。 郑妈妈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皱着脸道:“昨天在客栈投宿的时候,老奴就已让小丫头看过了,不说一个针眼儿都没了,就算有几个,也得细看才能瞧得出来。” “没有针眼可不好办……”洛氏蹙起眉尖自语道。 陈宛娇闻言疑惑地问:“这是为什么?” 洛氏简单向她解释:“针眼就是证据,没有针眼怎么能证明她们俩用针扎了郑妈妈。” 陈宛娇点点头表示明白,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郑妈妈。 洛氏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你有什么办法?” 陈宛娇犹豫着道:“办法倒是有……就是可能要苦了郑妈妈……” 洛氏乐于见她主动想办法动脑筋,便道:“说说看。” 陈宛娇得了允许,语气有些无所谓地道:“既然针眼没有了,那再扎一遍不就好了~” “啊?”郑妈妈一听,吓得打了个冷战,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姐不知道那针扎得有多疼,老奴挨过一顿之后,看见针尖针头就两腿打颤啊。” 陈宛娇见她不乐意,心里立时有些不高兴,摆了摆手说:“郑妈妈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呗。要我说,既然没证据,那这次就忍一忍,别跟陈宛媞她们计较了。” 郑妈妈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嘬着嘴噤了声,心底里对她这么直通通说话难免有些不舒服。 洛氏打圆场道:“娇儿胡闹,就算再扎一遍,新扎的针眼一眼就能看出来,也是不能当做证据的。” 郑妈妈附和道:“是啊是啊,针眼愈合得快,老奴返京在路上都走了四天,再深的针眼也不明显了。” 可除了这个,陈宛娇也想不出办法来了。 她跺了跺脚踏,不耐烦地道:“这不行,那不行,那要怎么办才行?!” 洛氏也犯愁,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恐怕是小看了陈宛姝了。 即便是她,估计一时也难想出这种用针扎人,又疼又不留痕迹的阴损招数。 “夫人。” 一直没说话的王妈妈忽然走出来福了福。 “老奴倒是有个小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什么办法?妈妈快说!” 陈宛娇替洛氏道。 和郑妈妈相比,王妈妈一开口就透着沉稳,她应了声“是”,不紧不慢地道:“咱们阖府上下都知道,郑妈妈这次到祖宅接人,不只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更重要的是还得了老爷的嘱托。所以,不管大小姐和二小姐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她动了郑妈妈一根手指头,那就是伤了老爷和夫人的脸面。 老奴以为,郑妈妈是挨了巴掌还是被打了棍子,或是扎了针都不重要,只要她身上有被打过的伤疤或是於痕就足够了。” 洛氏对她的分析很满意,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具体该怎么做?” 王妈妈随即充满歉意地看了看郑妈妈,答道:“还是要委屈郑妈妈受苦,在她背上拧上一些青紫的於痕才行,也不用太多,足够作为证据便可。等到两厢对质之时,郑妈妈只要揪住老爷的脸面问题不放,就不怕老爷不动气。” 洛氏边听她说话边表示赞同地点着头,“那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郑妈妈刚躲过了再被针扎的一场虚惊,却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受疼。 她嗫嚅着两片嘴唇,想要拒绝,但见洛氏最后拍了板,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 这事说定之后,洛氏心头一松,懒懒往身后的大靠枕上倚了倚,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个小丫鬟小跑着出去又回来,报道:“回夫人,刚到酉时。” “唔……”洛氏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道:“老爷也该散班了。” 她吩咐道:“郑妈妈赶紧去准备准备吧,让王妈妈帮你。另外再让人去青竹院说一声,先不必来请安,等半个时辰后直接让她们来用晚饭。” 两位妈妈领命退下,留她们母女俩再说说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