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镇国公荣恪奉旨回到京城。 五月初二一大早,经宣德楼进大内,到垂拱殿东暖阁觐见。 正面居中坐榻上端坐着一个孩子一个姑娘,听到通传,看到有内禁卫打起帘子,都凝神朝他看了过来。 荣恪跨过门槛停住脚步,坦然看了过去。 孩子和文德帝元屹一样,是瘦高的身形,虽坐着,能看出比同龄人要高些,五官与文德帝不像,文德帝相貌清隽,这孩子则十分俊美,看来肖其母。 又看向孩子身旁的姑娘,素衣素裳,长身细腰,肤色细白,入鬓的长眉下一双乌亮的眼,顾盼间神采飞扬,美丽的脸略略紧绷,做出一副沉稳严肃的模样。 他不由翘了唇,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他迈动脚步,脚下若行云流水,身穿一等紫衣公服,长袍广袖更显其高大魁伟,肩头沐着初升的朝阳,脸色如玉浓眉单眼,菱角样的唇微抿,衔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径直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形笼罩而来,温雅刚想要说赐座,身旁皇帝声音清朗说道:“镇国公怎么不行礼?” 荣恪不慌不忙后退几步,矮身下去行了大礼:“臣荣恪叩见太后,叩见皇上。刚刚臣看到太后皇上素衣素冠,不禁想起先帝,由先帝思及家父,内心沉恸不已,恍惚之下一时失仪,请太后皇上赐罪。” “免礼,坐着说话。”温雅声音和煦,半敛了眼眸观察着他。 依然是没有客套话,不问路途风霜,也不问行来所见民生,径直拿过三份奏折对荣恪说道:“一份是你上的,一份来自孙相国一份是卫国公,所言大致相符,镇国公一门在幽云边境经营几十载,百姓安居乐业军营兵强马壮,官场风气也好,文官武将各司其职。老国公殚精竭虑,一定有用心栽培的接班人吧?” 太后话外之意就是,你荣恪不爱带兵不爱做官贪图享受,就你这个德行,老国公肯定不能让你做继承人,那他安排了谁? 荣恪微笑回道:“臣确实无能,文也不能武也不能,幽云十六州因有镇国公在,没有设立总督府,镇国公其实代行的是总督之责,朝廷选贤能任职就是,军营中父亲手下十三将个个英武悍勇,其中又以三品威烈将军常远最为出色,臣以为,他可做边关统帅。” “很好。”温雅点头,“镇国公对幽云事务了然于心思虑周详,外界传言似乎言过其实?” 荣恪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拱手道:“先父去世那日,从夜半到凌晨曾有两个时辰清醒,这些都是先父交待过的,臣是庸碌无能之辈,只想仗着祖荫平淡度日,照顾好荣氏一门数位寡妇……” “数位寡妇?都谁啊?”温雅惊问道。 “臣的祖母,臣的母亲,臣的婶娘,臣的嫂子,臣的长姐。”荣恪平静说道。 “你坐下,坐下说话。”温雅心中翻腾着,“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荣恪没坐,长身跪了下去,磕头说道:“臣想带着全家回京,求太后皇上恩准。” “起来坐下说话。”温雅语气中带着些怪责,“镇国公磕头哀求,莫非觉得我不近情理,好好说便不会准吗?” 荣恪起身坐下,低低叹一口气,声音很轻很短促,短暂的沉默之后,温雅问道:“幽州那边,如今天气怎么样?” 怎么又问上天气了?转移话题?荣恪警惕说道:“已经入夏,热起来了。” “什么时候转冷?”温雅又问。 “八月。”荣恪回答得很短。 温雅嗯了一声:“这样,先让太夫人和夫人回京养病,其余女眷随后回来,最晚七月份离开,你觉得怎样?” 荣恪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忙说多谢太后。温雅又道:“不过呢,女眷可以离开,镇国公府不能离开,至于留多久,得看边境形势。” 荣恪心想,那就是说,都让回来,就不让我回来? 温雅看向他,幽云十六州山高皇帝远,一山之隔的乌孙国多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会挑衅发兵,就算荣恪无能,可/荣氏一门四代积威,只要镇国公府在,文武官员心头就存着忌惮,至于什么时候让镇国公府回来,就等到设立总督府派任总督,一切顺遂之后,镇国公府在与不在都一样了,再说。 荣恪知道太后在观察他,等着他答话,苦笑说道:“臣有些懊悔了,懊悔向太后皇上求情,一想到日后,阖府空空,留臣一个,心里就觉得十分凄凉。” “那就尽快娶亲生儿育女。”太后轻描淡写,“那样的话,太夫人和夫人心里一高兴,病好得也快。” 荣恪挑眉看了过去,垂帘听政的小太后,还兼管保媒拉纤? 温雅心想,徐泰上次说,镇国公荣氏一门到你这一代就要绝了,我听着都不舒服,你听了能不生气?你既然只想安坐享乐,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给荣氏一族多生孩子,一门忠烈,别因为你不思进取给断送了。 这时候小皇帝突然发话了:“荣恪,你多大了?” “臣二十有六。”荣恪垂下眼帘恭敬回答。 “二十六了怎么还不成亲?”小皇帝又问。 “没有中意的。”荣恪挤出一个微笑,心想,二十六就一定要成亲吗?谁定的?皇帝定的? “你身体有疾吗?”小皇帝问。 “臣身体很好。”荣恪又挤出一个微笑,“多谢皇上关心。” “那你,是龙阳之好吗?”小皇帝声音低了些,身子微微前倾,一双乌溜溜的眼眸直盯着他,十足好奇。 温雅心里呀了一声,没想到这机灵鬼还记着这个,竟然按捺不住当面发问。她拍一下皇帝手背,看向荣恪,目光中含着安抚。 荣恪不以为意,一本正经回道:“臣没有龙阳之好,臣喜欢女人,尤其是美女。” 小皇帝哦了一声收回目光,明显对他不再有兴趣。在榻上扭了扭身子小声说道:“母后,我想读书去了。” 温雅说一声去吧,小皇帝从榻上跳下,对起身恭送圣驾的荣恪摆手说声免礼,有模有样走出殿门,咚咚咚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憋死我了。” 荣恪忍不住笑,一抬头,太后也在笑,二人目光相触,太后垂了眼眸,呷一小口茶和气问道:“镇国公准备什么时候离京?” “本想着拜见过皇上太后,安奉了祖宗牌位就走,没想到祖宅破败祖庙荒芜,太后既恩准臣家中女眷回京,臣今日回去就打发人到幽州传信,让常将军派人护送祖母和母亲回来,臣在京中看着修缮,待祖母和母亲回来,安顿好她们,臣就返回幽州。” “很好。”温雅点点头看向他,“刚刚你提到的嫂子,难道荣麟的遗孀?” “嫂子和我哥哥一起长大,从小定的亲,十八年前二人说好,打了胜仗就成亲,哥哥战死后,她不肯再嫁,抱着哥哥的牌位成了亲,这些年独住在哥哥的院子里,以未亡人身份自居。”荣恪说着话,抿紧双唇低下了头。 “你嫂子的事,先帝知道吗?”温雅问着话思忖,从先帝的话来看,并不知道此事。 “他知道又能怎样?”荣恪大声反问,握紧了双拳。 温雅看出他对先帝的不满,忽略那个不恭敬的“他”字,和煦说道:“先帝去世前跟我交待后事,曾说过,荣麟是朕的至交好友,他去后,朕再无友人,也好,朕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与他把酒言欢,好好叙叙旧。这是先帝的原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荣恪沉默,温雅又道:“我知道什么话也抵不上一条年轻鲜活的性命,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好友战死非先帝所愿,先帝也因那场战役,肺部受到重创留下了咳疾,后来成了痨症不治而亡。我希望镇国公不要记恨先帝。” “臣不敢。”荣恪低头说道。 温雅看出他很勉强,又说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除了追忆,就是尽己之力强国兴邦,避免再受战争之苦。” “太后教训的是。”荣恪毕恭毕敬。 “不是教训。”温雅笑笑,“镇国公就当做是我与你拉家常吧。” 说着话端起茶盏,这是让告退的意思,荣恪起身一揖,弯腰后退着向外,就听嗖得一声,有什么破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一瞧,手里正捏着太后喝茶用的镶金青釉盖碗。 抬头看过去,太后从御榻上盈盈站起,施施然绕过屏风往后门而去,头也没回,好像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 荣恪呆愣着,听到屏风那头太后轻唤一声来人,吩咐道:“到后苑走走去。” 他恍然回神,她在试探我?为什么要试探我? 有内禁卫打起帘子恭谨说道:“觐见时辰已到,公爷请回吧。” 出了东暖阁走过丹樨,远远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乘肩舆,浩浩荡荡进了紫宸门,肩舆上面一个窈窕的人影端然坐着,他望着那个背影,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前面领路的内禁卫客气催促:“公爷请。” 收回目光缓慢迈步,下了丹陛阶回头眺望,只看到飞檐重重,宫阙巍峨高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