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春来到堂前双膝跪地,伏下身叩头哀求道:“求求各位大人,别再打了,我受不住了,我都招认,是我毒死了何五儿。我爱吃一品斋的点心,有一次在铺子里遇见五儿,我因为怕被人认出,特意戴着帷帽,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追在我身后叫我楚公子,她说我曾去冯府老夫人寿宴上唱过戏,因为我长得像她的哥哥,她就牢牢记住我了。认识后常能碰见,有一次她嚷嚷口渴,我就请她进茶楼喝茶,她跟我说起她的事,说老夫人把她赏给了小公子,可小公子被选作驸马,住进公主府再不理她,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眼看着年纪一天天大了。” 楚少春说着话抬头看一眼冯茂,接着说道:“她说话的时候眼泪直往下掉,我是孤苦的身世,见不得别人哭,很同情她,就帮她拭了拭眼泪,她一把抓住我,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从那以后,我就总牵挂着她。有一次去一家大宅里唱戏,给那家老爷做寿,点名让我唱贵妃醉酒,我唱完到后场卸妆,那家老爷窜上戏台,扯开帷幕进去,一把将我抱住,说他也喝醉了,我是醉酒的杨妃,他就是醉酒的唐明皇,我拼命挣扎躲避,他家夫人跑了上来,一把揪住我就打,说我不男不女狐媚事人。这么些年了,我堂堂正正唱我的戏,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边上的人还劝着我给这位夫人赔罪,我不愿意,他们就拿大公子吓唬我。我从小是被大公子打大的,特别怕他,忍气吞声磕头赔了不是,出来后满腔愤恨,到酒楼连喝几坛子酒,隔窗看到了五儿。” “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楚少春哭了起来,“那家夫人说我不男不女,大公子也总逼我装扮成女人给他看,我一穿上戏装,他就摸我的手搂我的腰,他说要不是顾忌小公子,我早就是他的人了,少奶奶每看到我,就像看到一只苍蝇,一脸作呕的表情。想到这些人,我恨得咬牙切齿,我领着五儿到了我家,我在城西有一所小院,我问她愿不愿意跟了我,她如果愿意,我就向驸马爷讨要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楚少春娓娓述说,听的人表情不一。荣恪边听边在纸上写画着什么,魏如和黄忠不停交换着疑问的眼神,刑部几位堂官面目冷肃,方太师扭脸不看楚少春那动人的风致,孙智周看着徐泰,徐泰身子略前倾,目不转睛盯着楚少春。 冯茂快要站不住了,两位差人扶着他,勉力支撑。 堂下的人悄悄议论,他说的大宅是谁家?他是楚府豢养的家伎,楚府那是一等一的大户,也只有王公大臣才请得动他,也有的说那夫人混账,不打她家老爷打人家楚公子,也有的说楚家大公子是不是断袖啊,有妻有子的,真是作孽,又有的说楚子材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楚子材面无表情呆立着。 “五儿说她愿意,我借着酒兴成了她的男人,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后来我们常常在小院子里幽会,进入正月后,许多勋贵之家开始搭台唱戏,我的黄历排得满满的,顾不上与她见面,我答应她,忙过正月就去请求驸马爷将她给了我,也想借着这个月多积攒些银子,求着小公子帮我恢复自由身,我好带着她远走高飞。二月二那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本来想跟她说说我的打算,可她很冷淡,也不让我碰,说是来了月信,我记得不是那几天,觉得她在骗我,她回去的时候,我一路跟在她身后,跟着她到了生药铺,看到她跟钱文生打情骂俏。她出来后,我一气之下拖着她到墙后窄巷中,跟她说了我的盘算,把她压在墙上亲她,她一直冷笑,说这些日子打听清楚了,以为你是响当当的楚公子,谁知是个家伎,我尚是自由身,你却只是个奴仆,而且你永远摆脱不了楚大公子的手掌心,她说自己宁愿做妾也不要做戏子的妻。她还嘲讽我不男不女,我当时就想杀了她,手掐上她的脖子,听到巷子口有响动,回头一看,王大壮正呆呆站在那儿,手里的药钵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伤心了一场,把何五儿抛在了脑后,可三月的时候,她突然来找我,说是有了身孕,是我的孩子。又说那日是因为月余见不到我,以为我不管她了,说的都是气话,回去后中想起我的打算,感动得直哭,说还没有人像我一样真心待她好过。可那日窄巷中她无情的话伤透了我的心,看到她也没了之前的情意,又怀疑孩子是钱文生的,任她说什么,都不理她。她看我不为所动,就哭闹起来,威胁我说要告诉大公子,说你在楚府做大公子的禁脔,在外面又搞大女人的肚子,看大公子怎么收拾你?我更加气恼,将她轰出了院门。” “端午节那日在楚府连唱好几场,初六总算得闲,吃过早饭我去了点心铺,听到铺子里两个女人在议论,说冯驸马的通房有了身孕,老夫人要晋她做姨娘了,她若生下儿子,就是驸马的长子,大长公主年纪大了,如果生不出儿子,那这何五儿以后可就扬眉吐气了。我瞬时明白,何五儿跟我与钱文生厮混,都是为了怀上孩子,只要有了身孕,在驸马面前就有了地位。上次她来找我,也只是怕驸马不认,找我做个最后的依靠,同样的话,她肯定也跟钱文生说过。” 他看向钱文生,钱文生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各位大人,我冤枉啊,我没有碰过何五儿。” 楚子材向前一步,大声说道:“那日在樊楼你喝醉了,跟我说你最爱酒色,在黄州春香楼有好几位红粉知己,刚回到京城就结识一位大户的姨娘,虽不是雏儿,但滋味不错。” “她同时和好几个男人鬼混,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我没有理她。”钱文生嘟囔着趴倒在地,片刻之后突然仰头看向荣恪:“敢问大人,男女之间你情我愿,不犯律法吧?” 魏如叹一口气,单靠律法还真不能把他怎样。 “钱文生犯了三条律法。”荣恪突然发话,“其一,否认认识何五儿,公然欺骗朝廷官员,其二,否认与何五儿有肌肤之亲,干扰官员判案,其三,你明知道何五儿是他人通房,还与之勾搭成奸,祸乱他人家室。三罪并罚,臀杖二十。” 钱文生哭嚎起来:“我不服……” “不服就改为脊杖。”荣恪一说,钱文生紧咬了唇,二十脊杖打下来,不死也得残,屁股上肉多,臀杖就臀杖吧。 差人将他架上刑凳,他小声哀求:“公爷,荣公爷,裤子就别扒了吧?在下好歹也是读书人。” 荣恪说一声准。 那头一二三数着数噼里啪啦行刑,这头荣恪对楚少春点点头:“你接着说。” 钱文生鬼哭狼嚎,观审的人无不动容,楚少春却面容平静,接着说道:“我恼恨不已,定下一个计策。午后到生药铺送了王大壮一套头面,告诉他对外说是钱文生送的,王婆子对钱文生感激涕零,在他提出稍药给何五儿的时候,自然不会起疑心。又假传大公子的话,让子材请钱文生喝酒,趁他在酒楼中昏睡,我穿上他的衣裳戴着他的香囊,赶往他家生药铺门前,等来了早起的王婆子,当时天光未亮,我又故意站在灯影里,她看不清我的面目,我模仿着钱文生的样子,学着他说话的腔调,让她把那颗药丸送给何五儿。那是一颗蜜丸,在最里面包裹了鹤顶红,吃进肚子里需要消化一段时间,才会毒性发作。” 楚少春说着话朝冯茂磕个头:“小的没想到驸马爷正好过去送汤,何五儿毒性发作的时候,王婆子正好隔窗瞧见,小的不是有意要害驸马爷,小的该死。” 冯茂哼了一声:“人犯都招认了,爷是不是能坐下了?” 荣恪点一下头,差人搬了椅子过来。 钱文生那头二十杖打完,血水渗透了裤子,他趴在刑凳上,早已叫不出声,只是微弱得哀求:“饶命,大人饶命,别打了,别再打了,我从小一个巴掌也没挨过……” “就是我太惯着你了,若是从小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也不至于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老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看着刑凳上的钱文生,不知是心疼还是气恼,全身抖颤不已。 “原来是钱掌柜。”荣恪冲老者拱了拱手,“听闻钱掌柜是菩萨心肠,碰到贫苦的病人,总是不收或少收药费,冬天店里备着热粥,夏日备着凉茶,都是敞开供应,又听闻过去三十年中,京城几次瘟疫,钱掌柜都会在店中熬制驱疫避瘟汤,帮着百姓趋避瘟疫,我十分敬佩。” 钱掌柜忙说不敢。荣恪又道:“今日令公子只是受了杖责,其言行若是再不改正,他日定闯大祸。” 钱掌柜眼泪流了下来:“怪我,怪我教子无方。” “我给钱掌柜指一条出路。”荣恪恳切说道,“巴州军营中有一位参将,叫做温瑜,带兵严格,尤其擅长训练纨绔子弟,我写一封书信给钱掌柜,让令公子从军去吧。” 钱掌柜喜出望外,拱手道:“多谢国公爷,这些日子一直愁苦,想来想去觉得无路可走,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也想过自尽,可就算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多谢国公爷。” 钱文生喊声又高亢起来:“不,我不从军,我身子弱,到了军营非被折磨死不可。” 他吵嚷的时候,荣恪已刷刷刷写好书信,让差人拿给钱掌柜,看着钱文生一笑:“不想从军?那便发配。” 钱文生从刑凳上一跃而起,“从军就从军。”一瘸一拐过去扶着钱掌柜甜言蜜语,“爹,咱回家吧,爹,瞧你这手抖得,信给儿子拿着吧。” 就听荣恪说道:“来人,跟着钱家父子回去,收拾好行装今日就启程。” 两位虎背熊腰的官差过来,一左一右夹着钱文生,出了刑部大堂。 荣恪这才又看向楚少春。 楚少春叩头说道:“我这样的人,活着受尽屈辱,寻死又没有勇气。求各位大老爷,尽快将我赐死,我感激不尽。” “先收监,等候秋后处决。”荣恪简短说道。 黄忠一拍惊堂木,大喊一声退堂。 观审的几位大员毕恭毕敬站起身,等着屏风后隐约的环佩之声迅疾远去,一个个紧绷着脸从后门鱼贯而出。 随后差人们开始忙碌,将犯人收监,收拾桌椅刑具,招呼围观的人赶紧散了。 围观的人议论着感叹着离去,黄忠和魏如商讨着案情起身进后堂去了,大堂上只剩了冯茂和荣恪。冯茂一直盯着他,而荣恪低头写写画画,不知道似的。 冯忍无可忍喊了起来:“我还得回天牢是吗?” “你非要回去,我也拦不住。”荣恪抬头,“明日审了阮婆子再说。” “再说?就是说你还没想出办法证明孩子不是我的?”冯茂气红了脸,喊了一声庆喜。 没喊来庆喜,薛明小跑步来到二人面前,躬身施个礼,低声说道:“太后有旨,命镇国公即刻前往公主府。太后还说,驸马爷执意要回天牢,就先回去,眼下还顾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