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倏地从台上跳下来,拔腿就向人群跑去。花穗满补好妆正要重新登台,差点被我撞倒,待回神过来,已经见我跑到了老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鸹面露狐疑,仿佛我对她说的根本是个玩笑,可见我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而现场已然失控,她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俗话说,宁拆三座庙,不拆一门亲。今晚是夜公子的大喜之日,还请各位化干戈为玉帛,就当为夜公子贺喜了。不仅如此,各位还受邀参加今晚的喜宴,新人马上拜堂成亲,一切酒水筵席,全都包在花岳楼身上了!” 一夜喜宴开销不小,可我想,比起夜公子的五万两银子来说,应该不值得一提。所以鸹母也没有吝啬,按照我刚刚告诉她的,一字不落地当众宣布出来。 夜公子手下那帮人虽仍有不甘,但不愿坏了兄弟好事,只得纷纷收起剑来,转身向夜公子拱手贺喜。一时间笑声如潮,气氛好不热闹。 夜公子有些余惊未定,被人里外三层地围在当中,略带羞赧地向众人道谢。 再看那白衣男子,只身立于人群之外,脸上虽不动声色,但神情仍似有几分不甘。老鸹生怕他再闹事,忙挡在他身前冲他低语了几句。 前面这几句是我教她的:“不光在座的诸位,还有正在附近巡逻的官差与衙役,向来对我这花岳楼照顾有加,趁此机会也一并请来,还请公子莫要见外。” 但后面几句,她对他说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约而同地,他俩向我投来了目光。 ************************************ 造化弄人。 两个时辰前,我还只是花岳楼一打杂的小丫头,两个时辰后,一身殷红霓裳的我静坐床沿,蒙着盖头,等待命中的良人将它掀起。 原来老鸹后面自作主张对那个年轻人说的是:“只要公子肯收手,我就免费送你个丫头。喏,就是她!” 我发誓,这句话绝不是我教她说的。 所以说,造化弄人。 窗户虚掩,不知哪吹来一阵风,喜烛被风吹灭,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对于新婚之人来说,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我觉得暗点更好,这样就不会有人察觉我的坐立难安。我紧张地从头上拔下一只垂花簪,捏在指尖转来转去,不由得感慨,刚刚花穗满才用它划破手臂与我歃血结拜,而如今,已经成为她送给我的嫁妆,也是我唯一一件嫁妆。 长夜最是漫漫,良久,门外长廊终于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我竖着耳朵听见有人推门而入,酒气混着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他低低说着,竟似有一些苦涩:“更没想到,你会嫁给我!” 我羞得不敢乱动,低低地埋着头,借着月光隐约瞧见他靴子上的绣案,是水纹锦鲤。 没错,是我要等的人。 许久没听到我的答复,他又向我凑近了一步。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手中的垂花簪握得更紧了。 可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急着掀开我的盖头,而是与我并肩坐下,虽已酒至半酣,但举止没有半点轻浮,与我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莫非,你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又或者,我该继续装作从未在这里遇见过你,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若你不愿嫁,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会取消婚约,还你自由之身。”他自言自语着,虽是醉话,又不像是玩笑。 “不说话,算是认可了吗?” “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 “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直到现在都不能与我相认?” 相认?我微微一愣。 “不认我又能怎样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可能连你都认不出来?”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与花穗满是故交?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是出宫静养,为何会流落到花岳楼这种地方,甚至做起了打杂的丫头?” 我有些糊涂了,他究竟在说什么? “纵然你隐姓埋名,身份不与人知。可你化名‘禾日’,不就是暗藏着“香”字吗?” 听到“禾日”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是怎么知道我不是花穗满的? 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猜出了我的名字? 是的,“禾日”不过是我在花岳楼掩人耳目的化名而已,我的真名,叫“香儿”。 空气间顿时被静默充斥了,静得仿佛可以听到两个人加快的心跳。 噗通,噗通。 他在等着我的回答。 可我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便会泄露身份,只好紧紧地咬住了唇。 “若是不回应,我就当你认可了这门亲事”,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话语间染上了一份欣喜:“若我掀开了这新娘盖头,你便算是嫁给我了!” “不许反悔!”他又特意补了一句。 等的就是这一刻!早在我心里演练了上百次的场景,只待他掀开盖头,尚未看清我的真面目之时,我便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似乎只需再多一瞬,我手中的垂花簪就可化为利器取他性命。可偏偏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急得好像一刻都等不及了似的。 他松开了已经掀起一角的盖头,起身去开门。 门还没开,来人的责备声已经隔着门缝传了进来:“仁兄,你进错了房间!” 这话飘进我的耳朵里,无异于平地生雷。 是的,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锦上夜惊讶之余尴尬不已,想起自己刚才酒过三巡,跌跌撞撞地走进一间房,开门就撞见了蒙着盖头的新嫁娘,自己顿时紧张得语无伦次,再加上对方一问三不答,他还哪里记得要先跟人家确认是不是自己娶得那个?! 经人这么一提醒,他反倒想起来了,今晚在这花岳楼里成亲的,不只他一个。 “实在抱歉,是在下鲁莽,扰了兄台的洞房花烛之夜。”认出来人正是刚刚与自己有过过节的年轻人,锦上夜更是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连舌头都有些打结:“我……我这就离开!” “不必!”来人极为不悦地打断他道:“我来带人走!” 话音未落,我的手已经被他牵住,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床边拉起,拖着走出了房间。 我蒙着盖头看不见路,几次撞到他的后背,可这都没有令他放缓步伐。 “盖头,”我小声提醒他:“新娘盖头没摘,我看不见路!” 可他听见了当没听见,一直拖着我走到了四下无人的角落才停下了脚步。 可我不想停,握着他的手有多小心,心里就有多依依不舍。被他这样紧紧牵着手,我竟不舍得松开,只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 我整个人正在出神,手臂忽然吃痛,竟是被他反手扣住,将我攥着垂花簪的手举高送至他面前,只消一眼,便吃透了我所有的心思。 盖头在两人的挣扯中滑落,沉甸甸地跌落在地。 “刚才你想做什么?”他低沉了音色问我。 见了他,我本该行礼的。可这种被人钳制的动作实在不容我向他单膝跪地,只得毕恭毕敬地向他、这个我理应成为主子的人应道: “属下潜伏于花岳楼长达三月之久,虽有机会接近锦上夜,但无奈他武功极高又守卫众多,因此迟迟无法动手。终于被我等到了今天这个机会,与花穗满身穿同样的嫁衣,再蒙上新娘盖头,由此便可堂而皇之地混进她的房间,任凭锦上夜身边的守卫再怎么严密,相信也难以辨认新娘真伪,只待锦上夜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我便可趁其不备,杀人于无影无形之中!” 带着点炫耀的,我冲他摇了摇手中的垂花簪:“要知道这可是头牌姑娘才能戴的簪子,花岳楼里唯花穗满莫属。只待几个时辰之后,花穗满被人发现昏迷不醒躺在尸体旁边,杀人凶器又正是唯她才有的花簪,再加上守卫证实无他人进出过房间,那么锦上夜之死便无从查起!” “放肆!”他倏地甩开我的手,仿佛甩开什么厌恶的东西:“我警告过你,别不自量力!” 我先是错愕,接着又有些委屈。依稀记得刚才喝酒那会儿,他的确是说过这话来着。可我那会哪里会把他一贯模棱两可的嘲讽和刺杀联系起来? 可他又不屑于解释,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比如说,他明知杀手本该低调行事,为何要意气用事和锦上夜竞价?若非我借鸹母之口说出官差就在附近,他还打算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收手?明明知道我可以凭自己的本事逃走,还硬是大张旗鼓地搞出成亲一事?还有最关键的,他为什么又忽然现身,阻止我刺杀锦上夜? 我满脸委屈地瞅着他,这一眼,正巧瞧见月光穿过纱窗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映出一圈光晕,他站在光影交替间抬眸向我望来。 我毫无防备地愣住了。 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大概就是他这般模样吧。 目光与我交错的刹那,他的瞳闪耀了一下,像盈满了满片夜空中的星。见我正盯着他看,旋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错开了我的凝视。 我却怎么也转不开视线。 甚至没意识到拐角忽然出现了个人。 “大嫂,你怎么会在这?”来人惊讶地问,又略带敌意地上下打量了少主一番,提高了嗓门嚷道:“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夜大哥知道吗?” 我认出这人便是刚刚帮锦上夜出头、围攻少主的弟兄之一,这句“大嫂”顿时让我羞得面颊通红,因为当着少主的面。可又怕打草惊蛇,我只好笨嘴拙舌地解释道:“你误会了,夜公子娶得人不是我,是花穗……” 最后一个“满”字还没出口,刚刚还在我手中紧紧攥着的垂花簪竟已经插进了此人的喉咙。 不是我动的手。 是少主。 夺过我手里的簪子再瞬间夺人性命,动作快得令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后脑勺忽然被少主起手一拍。 不轻,绝不是亲昵的举动。 也不重,不像是主子对手下的惩罚。 我摸着脑袋发呆,好听得如同今晚的月光一般的声音悠悠飘来,却又暗藏不悦:“此处不易久留,马上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