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缠的春雨已下了三日,没日没夜地下着…… 整整三日开封城蒙于一层阴冷的雾气中,衣物湿重,霉菌滋长。成群的南燕无法展翅,散落于各家的屋檐下,雀粪堆于檐角,隐现腥臭。 春日虽多雨,偶尔阳光明媚。 偶尔—— 也会倾盆大雨。 上苍似乎也厌烦了斜织的细雨,想一次清空云层的雨水,直接往世间倾倒。不稍一刻,细雨聚成珠,粗暴打下。 开封孟府某处游廊。 雨声如雷,雨水如河,萧南快步跑入廊下。灰青的长裰,雨珠数点,像绣下几点大小不一的雨花,看上去倒也不显寡淡。 方站定,便见不远处有人走来。 怕同是躲雨人吧! 萧南想。 等来人行近,她嘴角一抿,不动声息地将刚刚“同是”一词,狠狠地丢进了大雨中,任雨水冲去。 来者,一身华白,身姿挺拔,五步开外,已看清相貌。 来人见她,先是一怔,随即挑起两片桃唇,笑道:“哟,爷以为是谁呢。竟然是我四弟最宝贝的萧账房呀!幸会了!” 萧南微鞠身,冷淡回道:“二爷。” 来人是孟家从白。 外间对他赞誉有加,只是萧南对他印像不佳。 去年秋日,她刚到拙石楼当账房,初次见面他在调戏她的义兄。后来两人也曾在朱儿婚宴或孟家各大宴会上匆匆一瞥,不曾深交。 此刻,却因躲雨遇上了。 孟从白状似无意地扫了萧南一眼,又看了看廊外的大雨。看来他俩得在廊内躲一会,等雨歇了,方能离开。 萧账房入府大半年,两人极少碰面。不知是两人无缘,还是他故意躲着自己,又或是自己故意躲他。 中秋夜,灿烂的礼花,漆黑的山洞,桑落酒,还有那抹带桃花香的发丝,甚至是胸口的灼热……这一切一切都仿如梦境般。 是梦非梦,却常潜入梦境中纠缠他。 他说:“啊,今日雨势颇大,不知下到何时!” 萧南侧身看雨,无视他的对话。 孟从白吃了一记软钉,仍自顾自地说:“我四弟的性子刚直,不轻易信人。萧账房刚来半载,却得我四弟全盘信任。”他故意停顿,放轻音调:“这……是说萧账房脑瓜子好使,还是手段高明……呢!” 摆明来找麻烦的。 难怪年前,理白说孟府大总管要拙石楼的总账本。她不疑有他,抄了一份递上去。后来得知拙石楼的财政在孟家独立,不需上报。 那时她就想,兴许这孟家主子是不信任她这新来的年轻账房,故意审查。现在看来“不信任”是她太过轻描淡写了。 萧南扭过头,静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词。 一双炯亮的圆眸透着冷漠又不屑的寒光,让孟府当家也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液,转了转眼眸,躲开这“吃人”的目光。 她尽管面容姣美,且现几分女相,却没有女儿家该有一分娇弱,身上自带一股吓人的清贵之气。 初次见面,理白被萧南的清贵之气所吓,双膝下跪之事,还时常被拙石楼的同僚拿来当笑料,调剂气氛呢。 “呃……咳咳……” 孟从白轻咳两声,往前两步逼近,再问:“萧账房该不会认为二爷我也会如四弟般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任你胡作非为?” 话毕,他故意微倾身,俯首靠近。 他孟二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又怎会害怕这白脸小子。中秋之夜……气氛太过美好,让自己妄想过度。 现下他该清醒了! 当他沉思之际,萧南身一移,向前跨了一步,微踮脚跟,与他平视。 两人不过一掌之距,孟从白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温热的气息缠上他的鼻端……他一惊,往后退了半步。 见此,萧南再跨半步,一把执住他胸前雅白的缁巾,阻止他的退却。 “你会么?”她终于开腔。 淡淡的热气喷向孟从白的耳窝,他浑身一颤,心腔一热,体内升起一股热气逆行全身,发热又发烫,令他差点尖叫出声。 不……不……不该如……如此。 他…… 他是汉子。 糙汉子。 额间已冒出一层薄汗,孟从白不敢乱动,握紧拳头,假装镇定地反问:“……我,我会什么?” “为萧某神魂颠倒?” 闻言,孟从白心口一紧,体内的热气四窜,他用力地压着履底,盼能散散心口的燥热。他,毕竟是风流花公子,调情技艺是天生的。 “哦——!会,又如何了?” 一听,萧南松开缁巾,稍稍退开,目光放柔问:“那二爷可有娶男夫人的打算?” 吓?! 男……男夫人?! 孟从白直接被这陌生的词语呛至无语。男……男夫……人,账房先生果真高傲无礼,什么话也敢讲。 “呵呵呵……” 着实不知如何应对,他只能傻笑。 看他如此,萧南边摇首边退开,似乎有些失望,带点婉惜,旋又轻喃:“二爷跟四爷果然是不一样呢。” “你……你说什么?我和四弟怎不一样?他哪不一样——”孟从白微张嘴,猛地打断自己的话。 只因他压根不会因一时的“喜爱”娶什么见鬼的“男夫人”。 他说四弟与他不一样。 那就是说。 就是说—— 他会?! “你的意思是……我四弟有意与你……与你——”成亲两字,孟从白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萧南嘴角一扯,应声:“无何奉告!” “你——” “二爷想知,不妨去问四爷如何?”萧南好心地提议。 账房先生一脸从容淡定,套不出话。孟从白握紧的拳头,松了又握紧,一甩袖,不顾廊外大雨,疾奔而去。 他当然不会去当面质问四弟,只是满腔怒火需要雨水浇灭。 他恼一向不知情为何物的四弟竟对一名男子有意,也恼账房先生无视自己,他更恼自己……恼自己无法割舍对账房先生那一点点迷恋。 他奔回卧室,打开衣橱翻出那一条雅白的发带,恨不得将这段雅白撕成碎片以泄心中之怒。 指尖却温柔地抚着发带上的“南”字。绣迹工整,字意有劲,不知出自哪位佳人之手,让他常系于发间。 发带左端内有一硬物,似是一玉珠,不知是为了美观,还是两人定情之物。 他甚至羡慕那女子能为他裁制发带。 那道白影消失于大雨中,萧南收起冷淡的神色,眯起圆眼,看了看孟从白留在地板上泥印子。 不远处是早向楼。 早向楼是孟家大爷孟朝的院落,随着他的去世已荒废了十多年。 今日是他的忌辰。 因此喜着红妆的从白公子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华白示悼。 孟朝病逝于开平十年启蛰后,距离她的双亲中暗箭双亡,仅七日。 孟家拥有凉国最大的铁矿,也是皇商,主要制造刀枪,弓箭等兵器。传闻双亲所中之箭出自开封孟家,当时孟朝当家,正值青年,却突然传出因病去世的消息。 事情太过巧合,惹人生疑。 逃离景光帝的牢笼后,她潜入孟府只为查出杀害双亲的凶手。孟从白鞋底沾泥,肯定是去了长满野草的早向楼凭吊兄长。 哼! 孟从白,这事最好与孟家无关。要不,我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梁京城德明殿内—— 金銮殿的中央,一身金灿龙袍加身的景光帝正托腮沉思。他时年四十有一,脸相俊秀,随着陆夫子习文多年,染上一股儒气。 忽地,他喃喃地唤了一声:“小花朝!” 听到这个名讳,所有人都刷白了脸庞,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此时,朝官已退,没人敢出声相劝。 忽地,有人出声说道:“圣上,花朝她尚未回城。” 内监们抬眸一瞧。 见是滕王张侨,众人心下松了一口气。 滕王是景光帝的亲侄,与花朝郡主青梅好马的关系。宫中一度传言滕王想迎娶花朝郡主为妃,可惜现在佳人芳踪难寻。 “……她怎么还不回来呢!”张茂幽幽地叹道。 自去年秋日起至今,足八个月之久。这两百多个日子以来,他度日如年,不分昼夜地思念……相思蚀骨呀! 到底是哪个混账的东西胆敢带走她? 他几乎翻遍整个凉国土地,也寻不着她。 “或许,花朝见外面风光好,多待一会。圣上放心,她很快会回城的。”明知是劝慰之语,内监们纷纷点头同意。 张茂听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应道:“或许吧!” 话毕,一摆手,起身转回后殿。 据他所知,侄儿这大半年私下派了大批人马四处寻找花朝的下落。他只是安慰他这叔父,同时也安慰自己罢了。 当滕王跨步出了宫殿,雨势已停,乌云散去,天边现出一线光亮。 他抬首,笑对虚空喃道:阿南呀阿南,你还是不信我么?非要瞒着所有人演这一出逃跑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