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今春来得极迟,却仿佛只几日便将入盛夏。 寿懿殿内监每旬日便入府传谕,皆被哥哥以我尚未病愈为由挡回。 我被哥哥迎回家中那日,父亲厉斥哥哥,家中仆侍皆远远避开,我在书室数丈之外都能听得出父亲的怒气。 各类良药不断送入,繁阳大长公主送来的参更是宫中御用的上品,华庭看过了也赞不止。我感念她的用心,遣姵嬿亲自送去回礼。 在家中每一刻都是心安,我数度决意再不入那长辰宫,可想起姐姐与庄太后又是不舍。 昨日寿懿殿再度传谕,我们已不能再推拒。 未入寿懿殿殿门便见太后身边的容鸢引一名太医匆匆出内殿,满面愁容施过礼,“还未及回与郡主,太后昨夜因夜雨着了寒,午前已是昏沉,方才用过药初初睡下。吕太医叮嘱了太后会睡至明晨不能搅扰,便暂不能见郡主了。” 钟缵自嗣皇即位后便称病再不入宫,没有他在,我也得几分安心。 离宫归家后华庭曾连日为我问脉,我的体内未有积毒,可他也不敢断定我那时的虚弱是因钟缵的汤药。 我听着吕太医叮嘱当如何用药与养心,已知她的病并非真正发于受寒而是心。 昨日华庭亦道,先帝崩殂那夜她痛哭至昏厥,醒来后几欲随他去。幸有安平长公主从旁阻拦劝慰更请了皇帝与东安王回长信殿,三个孩子在身边,她终于肯用药。她待先帝之心意,远深于旁人。 自古后宫女子为君王恩宠相争不休,更有人用尽心机也不能博得君王含笑一顾。昔年后宫中田昭仪恩宠无双,先帝对她虽无盛宠,一月里总有两三日宿在她殿中,除却田昭仪,便是她进御最多。 我亦曾疑惑,为何这样的恩宠下,许多年里她只在美人之位。而后疑惑渐解,亦渐觉悲凉。 当年她只愿有一公主便足,未尝不是不愿将自己置于险地。可也是她,最终有梁王于膝下,一朝尊为太后。 太后,这是女子至尊的名位,亦是至悲的名位。 容鸢将吕太医送出,复折返回,道,“宁州新贡的织锦前日入宫,太后本欲今日与太妃和郡主择选过再赐予各府。太后歇下前吩咐了改日再行择选,太妃那里奴婢方才亦已遣人禀过了。” 有小宫女送过一个髹漆提盒,容鸢接过轻叹,“太后早膳后亲手蒸了陛下最喜食的糕饼,歇下前也命奴婢送去裕景殿……” 她抬首间语音一顿,长吁道,“还好中官来了,可否请中官送去裕景殿?奴婢实是忧心太后不敢离殿。” 杨符忠自身后迎上前接过,却对我忧道,“陛下方才不知为何动了大怒,将宫人尽驱了出,奴婢不敢进殿惟有来禀与太后。可太后又是染疾,奴婢更不敢惊动太后。” 那孩子是从未生过怒的。 避居家中这么久,初初入宫便再遇波澜……我蓦然轻叹,我似从来都以为宫中事无大小皆是波澜。 提盒被送至身前,杨符忠深躬道,“陛下向来敬重郡主,奴婢冒昧,请郡主往裕景殿劝解一二。” 也好,我也许久未见他了。接过提盒,我向容鸢道,“明日太后醒来了也不要让太后知晓,免得她忧心。” 跪在裕景殿外的宫人皆瑟缩如惊弓之鸟,殿门初启,便有一物迎面掷了来,“朕说了不许入!” 我一时叹过,还好我启时门不似平日那么快。反手掩门,我看着一地的狼藉忍不住笑道,“可见是天子了,气性这样大。” 一眼看去满是古器残片,我放下提盒拾起脚下裂了隙的白玉水盂,已有急促的脚步声至近前。 皇帝险些撞了我,他忙后退一步,“姑母可大好了?当日姑母急症凶险,如今可痊愈么?” 眼前这个孩子已初成少年模样,不过数月未见,他已高于我了。我笑道,“谢陛下挂念,太医看过,已无恙了。” 垂眸看,我叹道,“这是先帝用过的贡品,陛下再气恼也不能砸破了。”抚一抚那道裂隙,心中亦是不忍,“已不能再用,可惜了。” 皇帝忙将水盂捧回,仔细看过了,叹道,“朕命匠人去补,应是还可用的。”又惶然再叹,“还好有姑母,险些铸成大错。” 我看着他稍见慌乱的行容,这数月里,他在朝中应是未有顺意的,也不能怪他人后这般动怒。 一年前,先帝曾不分门庭高低于各官署中擢升调任十余少壮才俊,但他们陷于有司设下的重重荆棘中还未得施展,先帝便早早去了。 嗣皇即位,那些少壮才俊数月里已迁黜□□,先帝的遗臣,终还是老臣更多。可惜了这些良才,他们若能历练过后触及枢要朝务,宗社定可再兴。 “姑母坐吧。”他指一指案前,“久不见姑母,我也甚为挂念。” 依言落座,我将糕饼取出,“这是太后早间亲手为陛下蒸制的糕饼。” 皇帝拭一拭双手拈过一块吃了,感怀叹道,“太后受了风寒还为朕劳累……朕应当前去侍疾的。” 这孩子向来孝顺庄太后,我亦叹,“为着陛下,太后从未觉得劳累,陛下勤学广才之后早日问政便是回报了太后。陛下未去寿懿殿是对的,陛下若弃学而去侍疾,太后也不会见陛下。何况这样动怒无宜于圣躬安泰,陛下此时去问安更让太后不能安心休养。” 他又拈了一块含着,又是叹,“姑母难得入宫,却要劳烦姑母亲自送来。” 从前的他惟有吃庄太后为他制的糕饼时像个孩子,我不禁如从前一般抽手捏了捏他的面颊,“不亲自来如何能见到陛下的天子威仪?” 他却不似从前般笑着避开,只强撑出笑容,“朕知不应动怒,只是这和赫……” 我微愕,听来仿佛是和赫又在边境寻衅。 自他即位,哥哥再不似从前般常受召随侍,仅是寻常往尚书台理事。他也喜欢这样的清静,休沐日也家中读书不似从前般出府交游。这几月里,连沈攸祯都不曾入府。他极少与我说起朝事,我便不能尽知朝堂内外又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垂眸,将章表转至我面前,恨道,“半月前那查兰王又侵扰边境,火烧了汤峪更纵马入中土五十余里,不知霍鄣在引漠关做什么由得和赫人来去自由!南面数月里大小近十战,卫原这庸夫,竟容几个土蛮犯我天威!” 我一时无言,前朝立国之前,中土国力因着连年征战与灾荒几乎耗尽,原本居于草原深处的和赫借势崛起。当年和赫王呼衍维绌率三万己部于二十四年间不断扩土继而灭去雄踞大漠数百年的强族一统草原大漠,疆宇更阔于中土。 和赫人居高俯看中土,可轻而易举地将最精锐的战骑一线推至中土境内,中土或防或战,时常乏力。沉疴已久,如今霍鄣入引漠关不过一年,如何能药到病除。 进表的这个向令史字迹虽是惨不忍睹,却可道是字字切中战防要害,更是字字皆针对霍鄣与卫原。 我将章表转回他面前,又递了茶给他,“明君应兼听,陛下不好只听一辞即辨是非。偏信乃为君者之大忌,至于如何处置,陛下不如问一问汪大夫。再者,上军大将军是陛下至亲,陛下再恼也要留他几分颜面。” 我将散乱的章表一一拾起,正待直身,却听得他犹不解恨,忿忿道,“待朕来日亲征,定灭尽那些胡蛮的气焰!” “不可!” 我一时惊骇竟脱口驳斥,话出了口便觉不妥,于是理着章表叹道,“峥儿,你这样动怒,太后若知晓了如何能安心。” 我定一定气息,“孝肃皇帝北征至今不过百年,当年左路军被和赫佯败诱其深入几乎全军尽没。姑母听闻孝肃皇帝曾言以血肉搏和赫精骑劲弓乃不敌之根由,且和赫人在大漠中行踪不定,贸然出击即是以劳待逸难以致胜。孝肃皇帝常以从前轻战亡国之数朝自儆,亦曾申诫,当以敌为师而自强,未强之前不可与和赫轻起大战。强弱无定数,目下之敌虽强,但你寂然观之或可识敌之谋,守弱之后,亦可胜强。” 我再度深吁吸过,“从前先帝曾说起,呼衍维绌一统大漠之时和赫族何等悍勇,而呼衍维绌亲自率三十万大军南下,前朝平帝亲征回击,以战骑于上靖关外大败呼衍维绌。先帝与孝肃皇帝战策相同,同样以为战骑的战力是决胜和赫之根本,先帝令霍将军在引漠关一力训练战骑便是为了陛下日后决胜和赫,陛下不如再多给霍将军些时日。” 又安慰道,“以一城一池的得失定其成败也是不公,何况草原流寇如何能敌得过我朝数十万精兵强将,终有一日我们可尽灭和赫。南面有上军大将军在,想来也不会有大事。天子若察察为明,劳累的不止是天子身心,陛下何不尽信于他二人,驾御他们护佑陛下的江山?” 皇帝仍是怫然,“可卫原连区区鼠辈都不能奈何,这上军大将军徒有虚名!” 我更是难言,卫原之能确是难当大任。 南境诸部百年里内斗频频,不时扰得边境不得安宁。当年贺壬丘尚能压制诸部,后至贺壬丘被莫名夺印,南境边界只由赐以将军号的各州都尉镇守,足足整年过后,孝成皇帝方任用卫原。 卫原寡谋少断,将才远不及贺壬丘。多年里奉中土为上国的永潼在他到南境后不断用兵,七年里收了大小五部,兵锋直指南境东北线边界。卫原以扼制永潼为由将官署迁至兴州境内的高遥城,可笑卫原要扼制永潼,那高遥城却较从前官署距边界远出百余里。即使如此,卫原不出月便被永潼偷袭了官署。 此后永潼每每不尊,若非朝中有人保全且军中着实无人可代他,他岂会安安稳稳做了十余年的上军大将军。幸而,南境从未起大战。 可这些话却不是我能与他明言的,我换过薰炉中的香丸,“君子九思九德,陛下常记古贤训导可为圣明天子。鼠辈偷盗小利只因他弱小,一旦壮大了便是虎狼,再不会偷盗而是抢掠。上军大将军戍守南境十余年进退得宜,未予鼠辈起妄念的时机,陛下大可安心。” 将薰炉移至案首,我笑道,“有二事还要恭贺陛下,前朝言路壅塞,而我朝的上骁军小小都监都可将章表送入朝堂,可见我朝远胜前朝。二者,若上书者仅凭战报便议惩边关大将却不究因由,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而这道章表条理分明,可见他颇有才具,更可见他忠于陛下。陛下有此贤臣良将,待北境安定,陛下保息养民可得盛世,又何虑诸国不伏拜,那时陛下北上南下游幸不是更好。” 南北边患从来都是中土朝廷的痼疾,数百年来从未根除。何况我朝国力战力皆远不如从前治世之时,我这样劝他,自己却早已不敢奢望可看到那一日。 皇帝静默了片刻,整衣直身道,“还好姑母出身将门,可教导朕通明武事。” 出身将门,通明武事! 我只觉周身僵冷,并非仅因这八个字,而是他也曾这般说! 面前之人已非他,却是他属意的嗣皇,我竟在这孩子面前忘记了言行务当慎之又慎! 眼见皇帝拜下,“姑母以为,朕当如何保息养民?” 他的目光恳切,更一如从前长信殿中的亲厚,我敛声长吁过,笑道,“从前延清殿中先帝曾有教导,先贤经典有云,慈幼,养老,振穷,恤贫,宽疾,安富,如此可安民蕃息。” 侧身取茶,我仍笑道,“昔时先帝常在延清殿书画,亦常有携书来读。先帝读书时偶会说起战事民生,姑母每每听了都觉得新奇却从不敢妄问,此时也无法答与你此六务应如何施行。陛下还当去问丞相与御史大夫,他们必是知晓的。” 我递过茶,他饮尽了却又是垂眸沉默。他是否知晓便是问了袁轼与汪溥也无用,国势至此,已无力施行此六务了。 我欲自他手中取回茶盏,可茶盏被他紧握着,我竟一时没能取过。他怔怔抬眸,又似蓦然醒转,微红了面颊,道,“有劳姑母。”又道,“朕方才想起昨日所读高皇帝的国史,方知我朝在北境有封军不封民之令。此令易使和赫斥侯肆意窥探中土,朕疑惑,高皇帝天纵雄烈,不会想到此策是大疏漏?” 我微愕,他这般年少,却已知晓此令是大患。我笑叹道,“姑母没有读过高皇帝的国史,不敢妄议。” 他只恳切看着我,我再度笑叹了,“陛下可问过太傅与少傅,姑母实是不知。” 高皇帝此策亦是我多年的疑惑。 我曾以为,或许此时的疏漏在当年并不算疏漏,而是良善之举。高皇帝与民慈善,其时裂土多年的成沅二州与江东皆复入疆土,常被和赫侵扰的道州已然稳固,乌州亦安。国中初定,当靖兵以安民为先,此策可示与天下高皇帝无先起兵戈之意,可安四垂百姓之心。 我也曾这般问过哥哥,可他不以为然,亦是以为高皇帝有以此策反令中土可窥探和赫之意。可此策于今时,确已是大疏漏了。 高皇帝的帝王心术,我如何能得知,更如何能深明。 皇帝垂眸良久,忽而轻声道,“二十年后,姑母可会许姑母之子征战沙场?” 他竟想到二十年后我的孩子了。 他的君父那一道赐婚诏书已被视为无物,我连这一年里的事都不敢想,又如何敢想二十年后。 起于定方大将军麾下,经翼卫将军、广武将军、轻车将军,军中二十年以战功层层擢升,可他每每在战后便隐没了,官阶低至朝会都进不得。可偏偏是他得到先帝的信任于咸平京乱中立得首功,进中尉,其后封骠骑将军,再拜定国大将军,两年里他以一己之力位极人臣,更为嗣皇辅弼。 而他的起于庄尚麾下,哥哥刻意查过亦只知他于延宁六年已在时任长州都尉的庄尚军中。 皇帝是先帝的嫡长子,皇太子之位原本是无人可撼动。可姐姐一朝有孕,身后更有曾掌兵权的父亲。而父亲已离朝,哥哥出身将门却从未征战建功,朝堂之内更无重权,反观霍鄣军中历练二十年深谙军事又多谋勇毅,确是制约先帝防范的外戚的上上人选。 可便是付以如斯信任,先帝仍未将虎符都给了他,少年嗣皇手中仍有右符。 先帝对他应还是顾忌的,他的身前,还有袁轼与汪溥。 皇太子的冠礼原本可应急而变,并非定须足岁。可是那日,先帝仅诏命行了典仪而未为皇太子行冠礼。先帝于众臣之前将此事交付与汪溥,他最信重之臣,从来都是汪溥。 或许,霍鄣在建功之后请旨往引漠关不止是皇帝欲以他逐步替代庄尚,亦是他早知先帝不会至信于他,有意早早离京避嫌去了。 这原本也是他这二十年间的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