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条街,热闹的人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宽阔平整的大路逐渐变成了小路,翻过成片的田埂,绵长又狭窄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而别具一格的疏落瓦房则依次显现在了穆姝的眼前。 穆清止牵着她在其中一间瓦房走去。瓦房外头到处都是挂满了金色稻穗的木架子,一个黔衣老头儿正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篱笆门打瞌睡。 三五只嫩嘴麻雀探头探脑地在木架子上散步,穆姝他们才走进,它们便呼啦啦几声飞走了。半梦的老头儿登时惊醒过来,下意识便抓起歪斜在手边的木棒挥舞起来,口中更是凶巴巴地骂道:“谁敢偷稻子?先吃老头儿几棍子!” 穆姝脚下一顿,一时有点不敢上前,偏生穆清止无所顾忌,竟忽然弯腰架住了她的胳肢窝,然后“嘿咻”一声就将她抬了起来。 毫无防备的穆姝先是呀呀的叫唤了一声,待到了半空后定眼一瞧,便发现方才还恶狠狠的老头儿正拄着木棍冲他们笑开了脸。 他的脸比风干了的菊花还皱,藏在眼缝儿里的眼珠子浑浊不堪,咋一眼瞧上去,倒有些偏灰。穆姝被他上下打量的眼神瞧得不自在,当即便扭着身子同穆清止要求道:“二哥快放我下来!” 穆清止嘿嘿笑了一声,果然将她放了下来。 脚一沾地,穆姝便立马缩在穆清止的身后,然后又悄悄的扯了扯穆清止的衣摆问道:“二哥这是哪儿啊?” “这里啊!是专门收细皮嫩肉的黑作坊啊!”穆清止不怀好意地低头吓唬穆姝道,“看到这些个稻穗没?一个小娃娃可以换一个木架子的稻穗回去!” 穆姝撇撇嘴,心里并不信穆清止的话,于是在躲了片刻之后,她就又壮着胆子探头去看那老头儿。 老头儿见她探头,便又呵呵笑道:“小姑娘生得好生水灵,今儿跟哥哥出来耍哇?老头儿这儿有些麦芽糖,好吃的哩!要不要吃一点?” 穆姝见他边说边掏荷包,便慌忙摇了摇头。 老头儿见状略有些遗憾地将荷包系回腰间,然后才絮絮叨叨地给他们让门道:“公子好些时候没来了,佟师傅见了你怕是要 耍脾气。去二门前记得先跟老方打声招呼,不然一轮下来你就要趴下了!” 穆清止只管哼哼哈哈的应了几声,末了还不忘同穆姝玩笑道:“一会儿二哥要是趴下了,就只能劳烦小妹把二哥背回去了!” 穆姝听他还有心思逗她,心里便又放心了些,一双眼也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 先前在外头叫那些稻穗木架子遮住了视野,所以她竟没瞧出里头是这样空旷的地方。大片大片的空地上只有零星几垛稻杆,以及几卷已经编织好的秸秆帘子。穆清止有意无意地牵着她在稻草堆和帘子前转悠了几圈,待到她瞧够了,方才领着她又朝里头去。 穆姝出门少,脚嫩,初时新鲜劲儿还在,倒也不觉得累,如今在这没啥看头的空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多时就感到脚疼起来了。 “二哥。”有点走不动的穆姝终于忍不住拉扯穆清止的衣袖道,“不要捉弄我了,我们都围着这些稻草堆转了十圈了!而且这些稻草闻起来味道都怪怪的,我的鼻子都快被熏坏掉了!” “小狗鼻子!”穆清止闻言轻笑,“一点味道就受不了了” 穆姝苦了脸连连点头:“所以我们快走啦!” 穆清止忍了笑还待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摇头作罢了。 “那走吧。” 老头儿说的二门其实离得并不远,只是穆清止特意绕了点路。穆姝眼瞧着他带着自己折返远路,然后在第三个稻草堆处向右一拐。 不远处走着两个抬缸的汉子,他们便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到了二门。 守门的老方许是体力活干得多了,膀大腰粗,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其他人辛苦抬来的半人高大缸,他随手便能掂起来,还不带面红气喘的。 穆姝很是惊奇的睁大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人。 “公子今儿怎么来了?”一眼瞥见穆清止的老方顿时放下了手头的水缸,还算憨实的脸不由显出了几分忧色,“佟师傅刚好在呢!这一碰上,可不得又出事儿?” “就是专挑他在的时候来的。”穆清止唯恐不乱地示意老方瞧穆姝,“这是我家小妹,最是厉害!今儿我也要叫佟师傅瞧瞧,我也是有靠山的!” 穆姝一脸莫名,而老方瞧她粉粉嫩嫩的一团孩气,当即便忍不住摇头道:“这里头都是粗人,又滚汤沸水的,公子还是不要带令妹进去的好!这么好看的女娃娃,万一烫坏了,多可惜!” “不要紧!”穆清止卷袖将穆姝揽在怀里,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穆姝叮嘱道,“老方的话小妹可听见了?里头危险着呢,你可要护好了你二哥!” 原以为穆清止会说护着自己,谁知又没个正经,穆姝无奈地点了点头,手下把他的衣服拽的更紧了。 估计老方也是习惯了,既然穆清止坚持,那他也不再阻拦。未免真出意外,他还特意先进去吩咐了几句。 里头的响动即便是隔了高墙也依然清晰可闻。 穆姝依着穆清止跟在后头,临进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再次问穆清止道:“二哥,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想酿酒么?”穆清止低头对她淡淡一笑,“这里便是酿酒的地儿——” 他低沉的嗓音随即便被厚重的开门声和水汽嗡鸣声淹没,一股炙热的气流霎时扑面而来。惊诧不已的穆姝下意识转过头来,然后便瞧见一幕极其壮观的景象。 烟雾缭绕的院子里立着数座石头砌成的大灶,上头并排摆了三个大木桶,桶上又插了一根怪模怪样的铁管,并两处透气的圆孔。滚烫的蒸汽裹夹着酒气自其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热得满屋干活的汉子都汗流浃背的,好些人受不得热,便干脆脱光了上衣,就那么光着膀子在那里铲蒸好的粟米进木桶。 穆姝瞧着他们热得胸膛都红了,但却还精神抖擞地回来忙碌。柴火的噼啪声,蒸汽的嗡鸣声,汉子们的吆喝声,期间又穿插了酒水入坛时的流水声,当真是好不热闹。 想来能进酒坊的外人不多,姑娘家更是少,如今突然来了个娇俏可爱的女娃娃,汉子们不觉都有些惊奇。不多时大家都停下动作,开始交头接耳地朝穆姝所在的方向笑。 穆姝自震撼中回过神来,待发现那些光膀子壮汉都在看自己,便有些紧张地往穆清止怀里躲了躲。但好奇心终究强过了难为情,于是很快她就又忍不住回头继续看了。 酒坊中的骚动很快就又消失了,掌事的酿酒师傅一出现,众人便连忙开始忙乎起来。 “佟师傅来了!” 走在前头的老方突然压低了声音提醒了一声,穆清止顿时止步,而穆姝也跟着探头去瞧。 一群人正疾步匆匆的朝他们走来。带头的人乃是位须发皆灰的中年男子,身形略显削瘦,但脊背挺直,仪态甚好。若不看他那张隐含怒气的脸,穆姝怕是要误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 他的步伐极快,跟在他身后的人几乎有些追赶不上,单是瞧那些人都是一脸的有苦说不出,便可知道这位佟师傅怕是脾气不小。 而如今,这位雷厉风行的佟师傅恰是冲着穆清止来的。 穆清止又是何人?按穆姝所言,当是这世间顶顶狡猾腹黑的人物。平日里只有他坑人的,没有人能坑他。 这会儿佟师傅还未到跟前,他便已经用衣袖将穆姝藏好,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几日不见,佟师傅越发健朗有力了!今日瞧着佟师傅红光满面,眉眼精神,想来即日便会有好事上门啊!” 吉利话谁都爱听,佟师傅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到底心里还有怒气,于是他还是沉了脸斥责穆清止道:“你个好小子,居然言而无信!三月前说好了煎酒时来帮忙,结果转头就食言!老子空等了你三个月,预定给酒家的好酒至今没货可交!差点砸了老子的招牌!今儿你可别想囫囵离开这里了!来啊小子们,快把新煎的酒都挑过来!酒窖里的酒也都给老子提出来!今儿不把这小子教训麻溜了,老子就改跟他姓!” 他生的一副暴脾气,骂人是也是唾沫星子到处飞,一双眼直冒火,又声如响雷,吓得底下人抱头鼠窜,别说只是提些酒过来,便是叫他们去把山挖平了,他们也会乖乖去的。 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酒坛子,穆清止竟也没有惧色,一张俊脸依旧是含笑盈盈,仿佛摆在面前的并非是个麻烦,而是件乐事。倒是边上的老方一脸忧愁,待瞧见佟师傅亢奋到解腰带的时候,他便知道,今儿若是不喝上五十坛酒,他定然是不会罢休的。 岂料穆清止耍的一手好心机,眼瞅着佟师傅解了腰带开了衣襟,才要露出肩臂的时候,他这才慢悠悠拂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藏在自己怀里的穆姝,同时口中还不忘为难道:“哎呀,差点忘了,我今儿还带了我家小妹来!小妹来,快来见过佟师傅!他是这儿的顶梁柱,技艺极好!” 穆姝被捂了半天,光是听他们一来一回的说话,便已明白了大概。这是自家二哥又在外头诓了人又自己送上门领教训呢! 穆姝那个愁啊!光听那佟师傅如雷震耳的咆哮,便可知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真是不想抬头。然而再怎么不愿意,她也不得不勇敢面对了。 再说佟师傅也是一脸懵。方才他怒火冲天,竟没有注意到穆清止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娃娃。他更是万万没想到穆清止会来这么一招,专挑他解了衣带才提醒自己穆姝的存在。这会儿眼看穆姝就要抬起头瞧见自己粗鲁无礼的模样,于是心存羞耻的他急忙将衣襟合拢,只是腰带到底还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