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时分,日头逐渐蹉跌而下。
虽则姜家只是普通的商户,可是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短过姜无芳和小满的,二人穿的衣服有些招眼,再加上从前就带着的气度,也难怪掌柜会将二人误认为是士族出身的主仆了。
因此,姜无芳决定重新上街找一家成衣店,把行头换得更加简朴。
成衣店的娘子看着被她换上了新的麻葛胡服后随便团成一对丢在地上的两套衣服,心疼地直吸气,那件深灰色的暂且不论,刚才她从身上褪下来的那一套胡服,可是绯红锦的。
“娘子,二位这两套旧衣还要吗?若是不要了,本店尚可置换,抵了娘子们要的这两套,还能补上一些。”成衣店娘子问道。
成衣店娘子也是小本生意,平日里头除了经营些平价的衣裳,也会收购一些成色好的旧衣收拾出来进行再贩。
她打量这二人看着像是家道中落遇上了麻烦,否则怎会能穿绯红锦的娘子,只戴了个幂篱带着一个小丫头就出来买麻葛的衣服。
姜无芳自然不知道这店娘子的想法,不过她听着也觉得有理,就同意了。
店娘子也是实诚人,按照市价抵扣了她们身上衣服的价格。因为她觉得二人是有难需要银钱,同样是女人,当然要帮助女人,又以成色新,多给了一些银钱。
“娘子,我想买一串糖葫芦。”小满走出店铺就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睛都挪不开了。
她看了一眼小满,从袖中取出钱袋,塞给小满。
小满拿到钱袋圆圆的眼睛笑成月牙形,蹦蹦跳跳往小贩那边走去,姜无芳则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跟了上去。
“圣人车马,速速躲闪让道——”
一个骑着飞马的小兵挥着令旗疾驰而来,姜无芳神色一凛,及时跑上去将小满拖到一旁,否则就要被马蹄殃及池鱼。
二人随着行人一起迅速分流到道路两边,小满也没有了买糖葫芦的心,将钱袋随手挂在腰间,嘴唇抿得紧紧。
她小声道,“娘子,要走吗?”
小满的年纪尚小,爱恨全在脸上,幸亏有幂篱挡着,旁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恨意。
姜无芳则沉得住气许多,轻轻拍两下小满的后背,让她稳住情绪,“我们又能走得到哪里去呢,别忘了我们此番要去哪里。”
当初她和阿玉被托付给姜豫咏时她也有过不解。
虽则全府被诛,但是因为始终是皇家血脉,罪并不及她那些平日里与阿耶算是交好的叔伯兄弟,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到有血缘关系的人身边呢,这不比姜豫咏要更有能力庇护他们吗。
刚开始她那个伯父害怕被人指摘无端杀弟,这件事还并没有端到明面上来,直到后来那些叔伯为了撇清关系揣摩圣心,联名写了一篇《讨罪人李晏檄》,用词之毫不留情,如狗彘之类的形容都算是轻的,生生扣了许多罪名,恨不能生啖“罪人”李晏之血肉以慰上心。
这时,她才明白了,往日的兄弟情分全都昨日种种尽如昨日已死,虽然那些人手里有种更大的权力,却绝不会庇护他们二人,这一点,李晏早就看破,才会将他们托付给姜豫咏。
她向来明白姜、杨二人希望自己后半辈子能安宁度过的心意,可是血仇尚在,如何安宁?
当日,阿耶被赐毒酒,阿娘自缢。底下幸运些的是有些不亲近的仆从能或流放或转为罪奴几度转卖流离,一家人不得齐全。
倒霉一些的则是像小满父兄这种身为李晏亲信的,一尽均随主被诛。
除去母亲运作出两具尸体,替自己和阿玉掩盖过去。一共整整九百七十八条冤魂,每晚入睡,她都会为泼天的大血所梦魇,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入梦时都是灰白的面容,还带着死前的愤然,大声在她梦里呼喊。
“阿珠,跑!带着阿玉跑啊!”
跑?能跑到哪里,一日不将那个还在九五王座上的伯父杀死,她将永世不得安宁。
此番去汴京也正是这个目的,只要她按照计划顺利入宫,她一定取了那獠贼姓名,以慰血仇,只有如此,即便是死了,她才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看到先驱令兵疾驰而过之后,城门后面的象辂缓缓而进,象辂两边前后均有身披甲胄,腰悬陌刀的兵卒跟着象辂的速度前进。
百姓见天子车马一入,就跪倒一片,头都不敢抬,害怕冒犯圣颜,倒是她仗着有幂篱在,眼神不用掩盖,尽是漠然,只盯着象辂上面摇摇晃晃的象牙。
“哎呀,你别挤我。”小满对后面的一个小孩说道。
她这才收回了目光,略微侧头,低声问道,“怎么了,小声点,别惊动了前面。”
小满本来就因为没做好心理准备而有些心神不定,压低了声音回复道,“没事,刚才有个小孩绊了一跤,挤了我一下。”
那小孩也像是听见了小满的抱怨,摸了摸头,泥鳅似的没入了人去,他个子本来就小,很快就不知不觉穿过一片人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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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娘子真是倒霉,被那小插手①摸了身上的钱袋还不知觉。”崔东跟在崔游的马旁,声音不高不低,后面车驾上的人听不着,只有崔游能听见。
崔游单手执着辔绳,听见他的话,声音散漫,就随意往崔东看的方向掠了一眼,琉璃般的眼珠子忽然定定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个穿着麻葛胡服的女子的腰间,片刻又转了回来,恢复常态。
“那你就去把那插手盗走的钱袋帮她寻回来吧。”
崔东闻言像是没听清,不敢置信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我去抓插手?”
崔游头也没回,“怎么,辱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