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迎风打了个寒战,枯枝般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他自断水山庄建立的那一天起便跟随姜沉,几乎是看着当初那个满身杀障的少年一步步变成了世人眼中近乎神明的青厌君,继而功成身退,受万民拥戴,文武敬仰……
最后被拉下神坛,众叛亲离,口伐笔诛。
凭心而论,姜沉待他不薄。
但在薛奉北动手的那一天,偌大的断水山庄,竟然无一人站出来,替那人鸣不平。
即便是有,那弱小的呐喊也淹没在了更为盛大的缄默之中,没能溅起一朵水花。
此时从薛奉北这个始作俑者的口中听到了熟悉的称呼,老人哆嗦着嘴唇,嗫嚅。
“二公子,庄主他……”
已经离开了啊。
面侧掠过疾风骤然平歇,薛奉北伸出手在鬓边轻轻一握,好像想要捉住什么似的,片刻又缓缓垂下手,面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手刃仇人,告慰薛氏一门数百亡魂。
“……无趣得很呢。”
老人恐惧更甚,伏在地上的身子几乎要埋进泥土里。
这是薛奉北自姜沉被段广寒带走后第一次露出除了冷笑以外的真情实感,柔和的弧度模糊了因为少年老成而冷酷的棱角,久违的鲜活与朝气似乎又回到了宛若行尸走肉的躯壳之中。
“韩叔。”
“陪我一道,去山庄外看看吧。”薛奉北笑容渐收,带着几分血腥气与残酷的神情出现在薛奉北的脸上。
“慕舆野想要趁人之虚吞下断水山庄,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寒露侵衣,待到薛奉北与韩叔的身影远去,才重新有了别的动静。
单薄的青衫掩在厚重的狐裘之下,无面依旧维系着伪装,只是却不是姜沉从前用过的任意一副面孔。
任谁站在这里,都认不出屋檐上的这一位正是失踪一月之久的断水山庄庄主本人。
因着路途颠簸,未愈的身体似乎有些发冷,姜沉轻轻咳嗽一声,从芥子戒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通体雪白的丹丸。
此药名为回雪,能短暂地压制心疾反噬,只是服药后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透支,轻则昏晕数日,重则燃烧寿元。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端轻轻捏起其中一颗,姜沉目光微垂。
前世,薛奉北之所以会投靠朝堂是因为姜沉被奚邈拱手送予了慕舆野。
如果硬要从慕舆野和他这个师兄当中选择一个,薛奉北更恨一重的应当是北狄人。
毕竟,漠北薛氏数百号人的死是北狄与十八部一手酿成的。
而且薛奉北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执着与矛盾,明明想要将他千刀万剐,但当真动手的那一刻却又迟疑着偏移刀锋,任由着段广寒将仇人带走。
薄薄的糖衣在喉舌深处融开,回甘过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楚,体内消散的真气由凝滞开始流淌,经络不堪重荷地发酸发涩,姜沉漠然消化了片刻,又将另一枚服下。
回雪丹有一种奇怪的特性,连续食用两颗能够麻痹神经与痛觉,比最管用的灵药还要神奇上三分。
济崇已经连夜在秋水阁的护送赶往边关,严暮生也被他诓到了队伍之中,姜沉独身离开秋水阁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连奚邈的金吾卫都未能察觉。
轻巧地掠过重重青黛的檐脊,不多时便能看到断水山庄与北狄交战的状况。
与姜沉不同,断水山庄中人多数用的是剑,而北狄人的武器则是重刀,刀槽宽而深,用力碾过颈骨,便能轻而易举地取下头颅。
姜沉掂了掂刀柄在手中的分量,不知不觉间,便落入了三四个北狄人的包围。
唇畔缓缓划开一抹微笑,令那张无面伪装过的寻常样貌平添了几分明艳与夺目。
“哗啦——”
行云流水,裁风滞雨,一叶乌色的刀芒便扫了出去,天青的衣袂翻飞,若重山连绵的轮廓,大片的青碧从猩红的裘衣底飞瀑般一泻而下,透着说不出的萧瑟与哀艳。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仿佛只要握住了刀,他即是锋刃本身。
姜沉将修为压到了炼神还虚五重,杀戮的本能却已刻在了骨子里,无论是多么糟糕的境况下,那一线刀光都能寻到最佳的突围点。
这从天而降的一员不速之客,几乎瞬间扭转了断水山庄节节败退的趋势。
薛奉北与韩叔所站立的地方距离厮杀的中心并不远,一打眼望去,便能寻到其中最亮眼的那抹颜色。
很少有人驾驭得住朱与碧两股截然相斥的色彩,眼前的这个人不仅巧妙地做到了,而且不露丝毫恶俗与矫作。
饶是以薛奉北苛刻的审美也必须要承认,相貌姑且不论……
至少看着十分养眼。
韩叔愈看愈觉得此人面生,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那种老练与利落,却实在不像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之辈一朝一夕之间便能轻易达到的,简直就像——
天然的杀器。
·
慕舆野与段广寒的精锐正在千仞峰下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