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在男子当中已算得上清峻高挑,但这陌生的白袍人却似乎还要高上不少,哪怕是怀中抱着人也分毫不显局促。
魏折眉片刻的怔神间,那颀长挺拔的身影已从她的肩侧错了过去,竟是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你是谁?”
白袍人却仿佛没有听到魏折眉的问话,只是动作极稳地将怀中的人平置于榻上,又抽去了姜沉束发的木簪。
就在他起身欲要离去之际,右面的袖子却似乎被什么紧紧扯住了。
脚步僵硬地一顿,白袍下平和的眸光又落回姜沉身上。
大抵是在倒下时潜意识地想要抓住些凭借,骨节与指端俱是泛起了与滚烫的体温不相衬的青白,足以见其间的力道。
惟闻一声细微的裂帛之音,仿若嗟叹,一角雪白的袖摆轻轻落了下来,玉霄神暗幽的冷香与松柏清冽的雪息纠葛在一起,不多时便再也理不清彼此。
魏折眉上前一步,看向白袍人的目光中依然带着戒备。
只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先前的那种强烈的敌意早已消失了踪迹。
“你究竟是谁?是断水山庄的人,还是……”
白袍人摇了摇首,右面衣衫因缺了一截,露出了一串檀木雕成的佛珠和鲜红的穂络。
像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又像是没有回答。
魏折眉朱唇微动,那白袍人的身影却在瞬息间移开了数丈,视线再想追寻之时,却是无处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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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仞峰上的厮杀业已终歇,只是浓烈的血腥气未散,犹在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白袍为烈风扬起,轻得像是崖上的一片雪,微抿的唇角缓缓渗出血珠,僧履下的脚步愈见沉重。
浮屠,浮屠,何为浮屠?
诸佛如来有是苦行希有之事。为诸众生。
渡其身,镇其厄,同其苦,业果相因,成大造化。
此为三千大道中的“浮屠”。
而在那峰峦之巅,还立着一人。
赤红袈裟,手持锡杖,长眉善目。
若有三家之中见多识广的修者在场,定然会一眼便认出此人的身份。
无相寺住持,济真。
在三家之中,论修为济真不若望岳书院“一剑可吞三千甲,荡尽天下不平事”的王剑神,论道行也比不上数十年前太清宫艳艳惊才的苏道人。
但要是谈及医术,普天之下,无人可抵其二三。
杏林当国手,悲慈闻苍生。
济真遥遥注视着那道雪白的身影,低低念了一句佛号。
松声如涛,青浪不止。
“他的寿元本就还剩短短不过七八月之久,你又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条命。”
僧人唇边涌出的血色渐渐浓郁了起来,只是面上的神情却从未变过,始终如一。
无悔。
济真拄着锡杖,半晌才喟叹着道了一句。
“痴儿。”
“……无量无数劫,闻是法亦难,能听是法者,斯人亦复难。”济真,“贫僧且问你,你又如何能渡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此人姓姜名沉。
执心赴死。
一口的鲜红的血殷然衣上,因修炼大梵咒而瀚海无波心境骤然掀起惊涛海澜。
妄动嗔,戒破。
济真却是近乎残忍地默然注视眼前的弟子。
浮屠一道,凶险非常也霸道非常,一旦修成,便可一步登天,位列诸佛,问鼎长生。
但眼前这个无相寺百年来唯一一个领悟了大梵咒心法的佛修,要渡的人却是邪修。
当年周云侯为魇族女子所蛊惑,与其育有一子,在体内留下了杀戮与邪煞的根,迷失了自我与本心。
而姜沉不但承袭了那魇族女子的全副魇骨,乃是天生的杀器,更是因一身药血遭人觊觎,缠身的怨气化为戾气,由太上忘情道堕为邪神道。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渡化,在弥留之际,心甘情愿死在佛修的手上?
锡杖在下山的雪路上留下了一串印。
“罢了,忉利天终归困不住你的心,如今你突破道三,距那通天之途也不过一叶菩提障目,未必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不妨遂由本心,顺其自然,大梵咒破,也许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待济真住持离去后,僧人才徐徐张开手,神情中似有茫然。
木簪静静地躺在掌心,匆忙之间,竟是忘了放回。
山上的雪渐渐化去,断水山庄中的寒冬却无人收拾。
韩叔颤颤巍巍地清点着尸身。
慕舆野率先不告而别后,段广寒玲珑心思,又怎么会纵着蜃楼与断水山庄火并?当即便带着人马离开陈州,返回太微城。
但因为北狄人的彪悍,断水山庄中的精锐已去了七七八八,活着的人也多少带着伤挂着彩。
薛奉北默立在一旁,忽然又想起了那个突然介入战局的青衫刀客。
“他还活着么?”
韩叔被这没有厘头的一句话问得发蒙,过了好久才领会过来薛奉北问的是谁。
“这……”
韩叔从断水山庄建立以来便充当断水山庄的管事,庄中弟子纵不全知,但凡有些名气的韩叔还是会一一记下。
唯独昨夜从天而降的那位,不光是韩叔,整个断水山庄的人都不陌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