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舞气得七窍生烟,何家女人本来就暴躁,她又是格外不好的一个,当下一把撩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手臂。
指着之前被流失射中的旧伤,看着左神策军某位郑姓官员道:“我本来以为荥阳郑氏是真正的贵族,却没想到也有苟且之辈,看看那个庞师古,你还有脸自居上流吗?”
几个磨蹭避战的世家子弟都面有愧色的低下了头。
牙城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从牙前台阶到旁边的土坡再到房顶,已经堆出了一道斜坡,垒尸及顶,血流成河。
整整三天两夜,超过四万汴人葬身郾城,照亮了那惟一仅存的旌旗,谁都知道,旗下的王者随时可能倒下,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倒下,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永远。
一个个禁兵将校前赴后继,却已经不是为了庞师古,眼下就算杀了他,也无损他在史书中的评价和名声,他们只是想证明,禁军固然有很多怕死的,但同样也有尊严和荣耀。
有很多人怕死,也有很多人不怕。
疾风暴雨从来不能持久,最勐烈的短暂爆发之后,就是晴空蓝兮,只是如果就这样让庞师古谢幕,那么这一部戏,就只有一个主角,官军无数强者都要沦为背景和陪衬,生前身后名,大多时候无人在意,但在这一刻,却无比重要。
李克良终于拔出了佩剑,牙城周围陆续插上了象征着皇权的黄龙旗,不等李克良走上牙城,战场上已是一片山呼海啸,无数禁兵振刀舞枪,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看到李克良带人走来,将士们让出一条血路,起自外郭中街,直到牙城坡面,李克良的身影在血路这一端。
何芳舞的风姿让每个人都为之窒息,她手里拖着一把凌厉的古朴汉剑,行如流水,徐徐行过中街血路,与李克良和行营文武一道踏上牙城,当李克良一行站在庞师古面前的刹那,双方相对而立的身影也就此走进了对方心底最深处。
“庞都头可还能一战?”何芳舞问。
“尚且还有一击之力,静安郡主要与某比试一二么?”
何芳舞笑,“庞都头有霸布之威,芳舞不敢卖弄。”
庞都头坐在地上,把提前写好的信从怀里取出来,道:“庞某无所挂念,只是忘不了家中七十老母,今后不能在膝前尽孝了,留她在人世遭罪,想来我也是枉为人。”
“郡主贵为皇族,不知道能否救下庞某妻儿老母?”
“可以一试,想来不难。”
何芳舞点头,从庞师古手里拿过第一封信。
庞师古取出第二封信,看向李克良道:“庞某败军之将,本不该有所求,想我这一生,从事黄巢造反,随大帅反正,足迹遍布关内关外,血流河南河北,也活够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虎牢关的大帅了。”
“这是我要告诉他的话,嗣子能否带给大帅?”李克良眼中流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把最后一封信交给李克良之后,庞师古起身后退,开始专心致志的用衣裳擦拭已经卷口的障刀,然后把穿在身上的已经血迹斑驳的甲胃一件一件卸下来整齐放在地上,接着取下发髻上的发簪,这根廉价的木簪是朱温亲手给他做的。
朱温手艺活儿不错,会织布,会做衣裳,会削陀螺,会做簪子。
葛从周有一套朱温亲手织的衣裳,庞师古有一根朱温亲手做的簪子,王彦章有一副朱温亲手削的陀螺,王彦章平生就喜欢拿着绳子抽陀螺,平时没事的时候总要跟朱温比一比,不过随着宣武军的地盘越来越大,朱温也没空做这些了。
庞师古就那样静静收拾,一切收拾之后,就开始反复检查擦拭兵器,一切完了之后,才抬头望向牙城内外,望着满地堆积的宣武儿郎,庞师古无声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你们叫了我八年庞帅,今天庞帅也给你们磕个头,下辈子投胎就不要为人了,当牛做马变什么畜牲都可以……
就是别变人。
三个响头磕完,披头散发的庞师古站了起来,一手带障刀,一手持步槊,双脚踩八字,虎背熊腰的身体正对李克良,风儿轻轻吹过,把他一头黑发吹乱,头发披散在脸上。
看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李克良眼中的坚冰好象有一些融化,但旋即又被更厚重的冻层所覆盖,再看不到任何变化,他没有动手,等庞师古处理完后事,道:“完了吗?”
“无悔此生路艰险,唯恨无力再回天。”
为我见证!
李克良正色,双手持剑,专注得几近虔诚,何芳舞星眸中映出了庞师古的身影,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魔头。
在这天地俱寂的一刻,庞师古手中血槊终于闪电般刺出,这是凝聚他平生战斗的最后一击,快到何芳舞只能看到血色的残影,李克良手中剑骤发,这一剑刹那间惊艳了人世。
恍忽中,所有人彷佛都做了一个梦,一个最深沉也是最美丽的梦,在梦中,他们看到一方强者,一生所追求的力量极致,那一槊,这一剑,是善与恶的融合,是最终的毁灭。
那杆血槊直刺上空,庞师古停在了原地。
在场众人突然反应过来,这最终一击怎么朝天了?
刹那间,无数目光又回到了战场上,回到那面旌旗下。
那个披头散发的魔头,眼中终于有了生气,依稀还有微微笑意,庞师古站得笔直,手中血槊直指天空,而李克良的快剑,已经穿过他的胸膛,李克良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他忽然松手,庞师古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牙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儿的喧嚣,吹着他的一头长发。
李克良抱着缓缓倒地的庞师古,道:“为什么?”
庞师古轻声道:“因为怕,我也很为难啊……”
“庞师古这条烂命,能换许昌十万军民一条活路吗?”
李克良内心巨震,身体跟着心脏剧烈抖动起来。
他现在知道庞师古怕的是什么了,官军在郾城伤亡四万多人,如今攻下郾城,协助汴军守城的百姓肯定会被愤怒的官兵报复,就算不会屠城,杀个一两万人却不在话下。
郾城失守,许昌自然也就保不住了,许昌只有两万多团练州兵,根本挡不住南路军的虎狼之师,在郾城遭受巨大伤亡的南路军,一定会把郾城的怒火一路发泄到汴州。
庞师古想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止的杀戮。
因为对朱温的忠诚,庞师古选择死战到底,因为惦记许州数十万军民,在最后一刻,庞师古试图用自己的命,来阻止这场无休无止的杀戮,即便希望渺茫,他也想尝试一下。
在这一刻,李克良终于知道,自己跟庞师古的差距并不只是领兵打仗,而是,容天下的胸怀,舍生取义的从容。
庞师古胖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一头长长的黑发盖住了他的脸,双眼望向了天边如血残阳,眼神温柔如春。
他口里不断呛血,喃喃道:“不战死沙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帅,不死在你的手里,我不知道该、该……该怎么面对许……州父老,也许只有逃避,才能解脱吧。”
“我、我……我只是,一直不想接受现实而已……”
“死了,也挺好的……”
“这大好的河山,要是遍地牛羊该多好。”
“我不、不……喜欢打仗啊……”
庞师古口里不断呛血,涣散的双眼望着夕阳,像是回光返照了一般:“这夕阳是不是照给天下每一个人的?朝廷能不能对每一个人都好些呢,长安天子会做个好皇帝吧。”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葬老夫于……曹州南华县,那是我……”
那里,是他的家。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庞师古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臂缓缓垂下了,李克良点头,依然对他道:“小子,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