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真正热爱围棋的职业棋手而言，比赛的意义绝不只是赚取奖金，更重要的是，能跟更多实力强劲的对手博弈，即使输了，亦是可喜。

而此刻尚且还有些稚嫩的唐文静，便具备真正棋手所应有的素养！

不过……

她脸上的认真严肃并没有维持太久。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盯着棋盘的双眼就已经变得呆滞起来。

“陈老师，您不讲武德呀！”

她一脸哭丧的模样，有点崩溃的说道：“您不是说用小师姐的棋吗？可这明明是路路老师的棋啊！挂羊头卖狗肉，这合适吗？”

“谁是羊头？谁是狗肉？”

陈默反问。

唐文静连忙捂住嘴巴，一句话也不敢说。

说小师姐是‘羊头’倒也还好，小师姐脾气好，不会跟她计较，但要说路路老师是‘狗肉’的话……她很担心自己晚上回家的时候会被套麻袋。

“本来是想继续用小予的棋，但又觉得不合适，所以就临时改了。”

陈默老老实实的解释道：“我是觉得吧，连续两盘棋都用小予的棋赢你，肯定会让你没什么新鲜感，所以我就换成路路的棋，我想，这样你应该会觉得有所不同，嗯……不虚此行。”

新…新鲜感？

唐文静惊得差点咬了舌头，看向陈默的目光惊为天人。

“是啊，这样一来，你就相当于在一局比赛中，同时跟两位国内知名的女棋手对弈，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应该也会比较有意思的吧。”

陈默想了想，说道。

“呃……确实是挺有意思的。”

唐文静也只能点头同意，连续被虐两盘，盘盘皆不同，这可不就挺有意思的嘛！

……

当陈默从赛场出来的时候，吴予和路路的巅峰对决已经结束了。

远远望去，吴予、路路、徐清老师三人站在窗口正在交流，路路面无表情、小吴予嘟着嘴满是委屈、徐清老师则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

“你们谁赢了啊？”

陈默乐呵呵的询问。

“陈默~！”

小姑娘眼睛一亮，赶忙迈着飞快的小碎步过来了，然后躲到了陈默身后去，气鼓鼓的说道：“当然是我赢了，只是某人不承认罢了！”

“切！”

路路撇撇嘴，有点鄙视这丫头。

陈默不在身旁的时候唯唯诺诺，陈默一来就什么话都敢说了。

“原来是你赢了啊，那好办，我回去再给你做个蛋糕，庆祝三连胜！”

陈默笑着说道。

“好耶~！”

小姑娘眼睛一亮，连忙答应下来。

虽然她对甜食并没有太大的食欲，但如果是做蛋糕，还是在上面写着‘吴予六段vs路路八段，三连胜勇夺夏国年轻女一棋手’的话，那她是很有食欲的！！！

“停停停！”

一听到‘蛋糕’这两个字，路路当场绷不住了，连忙开口打断，无奈说道：“蛋糕别做了，我承认我输了，行了吧？”

虽然她并不是很想在小吴予面前妥协认输，觉得有损自己大姐姐的形象和面子，但如果代价是那种羞辱性极强的蛋糕的话……那还是乖乖认输吧，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嘿嘿嘿~”

小姑娘笑容灿烂，心里乐开了花。

然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陈默，连忙询问：“陈默，你上午的两盘棋怎么样？”

“那还用问嘛，肯定全胜咯。”

陈默耸耸肩：“以我的棋力参加初段赛，一点悬念都没有啊。”

“也对喔~”

小姑娘拍了拍脑门，有点懊恼：“是我被气傻了，嘿嘿嘿。”

路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眼睛里只有陈默的恋爱脑，心中鄙夷的同时，还有点酸溜溜的……以前她跟小姑娘关系再好的时候，对方也没这样粘着自己、也没在自己面前表现的这么活泼。

“咱们现在是去棋馆还是去吃午饭？”

陈默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询问。

“你饿吗？”

小姑娘反问。

陈默摇摇头，早上吃的不算太早，坐车来到这边之后，光是下棋就占去了两个多小时，几乎没什么运动，属实是不太饿。

“我也不饿，所以咱们还是先去棋馆吧。”

小姑娘瞥了一眼对面的路路，漫不经心的说道：“刚刚某人可是说了，今天状态不佳，被我很‘侥幸’的又赢了一盘，啧啧啧，也不知道明天状态佳不佳呀，敢不敢再来一盘？”

可以啊我的小吴予！

陈默有些惊讶的看着小姑娘，这丫头在路路面前一直表现的唯唯诺诺，现在居然敢主动挑衅了，厉害厉害！

“呵呵呵呵……”

瞧着小姑娘一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路路顿时就气笑了：“行啊，那明天再约一场，输了你可别哭鼻子，别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又给输没了！”

“这话应该送给你才对，我的好姐姐！”

小姑娘仰着下巴哼了哼，懒洋洋的说道：“也不知道是谁，连败三盘，啧啧啧，这‘夏国年轻女一’的称号，该换个人咯。”

“你——”

路路上前两步，作势要揍她。

小姑娘吓的花容失色，连忙躲到陈默身后去。

“好啦好啦，你们切磋归切磋，别这么大火气嘛。”

陈默无奈的开口劝和：“咱们先回棋馆复个盘，各自都总结一下经验，然后明天再切磋……一起进步嘛对不对？”

“复盘？笑话！”

路路不屑的撇撇嘴：“对付一个六段的菜鸡还需要复盘？简直可笑。”

“也不知道是哪个自称‘夏国年轻女一’的八段棋手，连一个六段的小菜鸡都下不过。”

小姑娘毫不示弱。

“自称？”

这两个字一出，差点给路路干破防了。

什么叫自称啊？会不会说人话？我特么是行业公认的好不好？

她很想走过去捏着某人娇嫩的小耳朵，好好的‘关爱’她一顿，但看着被迫挡在身前的陈默，路路又有点无可奈何。

“有的人啊，有靠山了，翅膀硬了，就不把好姐姐放在眼里了，可怜呐，十几年的感情的旧爱，抵不过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新欢，哎，无情啊。”

路路有些沧桑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就走。

“哎？”

陈默一怔，连忙开口询问：“路路，你不复盘了吗？”

“不复盘了，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什么十几年的闺蜜情？什么职业棋手？呵呵呵，统统都是假的，我还是回去喝酒吧。”

路路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就像是个背井离乡的苦命人。

“她这是怎么啦？”

陈默有点懵。

“示敌以弱的小伎俩罢了。”

小姑娘神色凝重的盯着路路的背影，然后小声说道：“她故意扮可怜，想用这种方式迷惑我，让我误以为她已经斗志全无、从而放松警惕，这样一来，我必然会放弃复盘、明天的约战也必会轻视傲慢，而她则会趁机偷袭我、反败为胜，然后用胜利者的姿态无情的拷打我……”

“这……”

陈默目瞪口呆。

“她越是表现出一副颓废的样子，就越说明她要开始憋大招了，为了保持胜率，我决不能掉以轻心。”

小姑娘沉声说道：“陈默，咱们现在就回棋馆复盘，为明天的约战做准备，我好不容易赶超上来，决不能再被她压制，我要趁机把我跟她的差距拉大，让她永远臣服于我的棋力之下！”

说罢，她转身就朝着外面走去。

陈默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而是等到她走得稍远一些了，才询问一旁的徐清老师：“徐老师，她们俩这是什么情况啊？受刺激了？这也太……”

这也太中二了吧？？？

陈默很想这样吐槽，但又怕这话不小心传到小姑娘的耳朵里去，以某只小刺猬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不挺好的嘛。”

徐清老师望着吴予的背影，笑了笑：“路路那丫头本来就很古灵精怪，有时候看着像是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有时候又像个搞笑又矫情的戏精，小予嘛……她原先倒是不这样，但现在可能是受了你的影响吧，没以前那么自我封闭了，再加上棋力终于是突破了瓶颈、打开了过去三年的心结，然后……流露出本性了吧？”

“原来如此。”

陈默恍然的点点头。

“你觉得小予怎么样？”

徐清老师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喜欢她最初乖巧文静的样子，还是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我没想过这些，我觉得吧，只要她能开心起来，不再是过去那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可以。”

陈默想了想，说道：“我喜欢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很治愈。”

“那你就得好好守护她的笑容，不要让她受伤害，也不要冷落了她。”

徐清老师轻声说道：“她第一次谈恋爱，没什么心机，对你也毫不设防，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孩子天真无邪，但同时也是最容易受伤的。”

“我会的。”

陈默笑着说道：“只要她还喜欢我，那我就会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充当那颗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

“那你觉得她会喜欢你多久呢？”

“我不知道，或许等到热恋期过去后就不喜欢了，也或许会喜欢很久很久……这种事儿，可能就连老天爷都没有答案吧？着眼于当下，且行且珍惜吧。”

……

云奕围棋馆。

这里算是吴予和徐清老师的大本营了。

徐清老师是这家围棋馆的管理者，同时也是这里最负盛名的老师——职业八段棋手！曾经的世界赛女子组冠军/多冠、全性别组四强！退役前的夏国第一女棋手！

光是这一个个头衔，就足以引来无数热爱围棋的孩子，也足以让家长们放心的把孩子的学棋之路交付给这家围棋馆。

而此刻——

其中一间棋室里，陈默、吴予两人面对面坐着，开始复盘今天上午的对弈。

当然不是陈默和唐文静的对弈，那属实没什么趣味。

小妹妹的年纪不大、棋力也非常稚嫩，陈默凭借着脑海中诸多顶级大佬给予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无数的漏洞和槽点，实在没有复盘的意义。

还是吴予和路路的对弈更有复盘的价值。

“通过这盘棋可以看得出来，路路已经开始求变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棋存在致命缺陷，但仍然没有直接放弃的打算，而是想要再补救一番，想尝试着在保留原有特点的基础上，将其从‘偏科’发展成‘全科’……”

陈默看着吴予将记忆中的对弈顺序详细的罗列在棋盘上，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道：“我有预感，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肯定每天都会找你切磋，胜负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她现在只想借你来验证她的棋。”

别看她们今天一副视对方为劲敌、为了胜负争论不休的样子。

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属于是姐妹间的玩闹罢了，谁都不会真的将其放在心上。

而在这些表层之下所隐藏的内涵，才是陈默、路路真正在意的东西。

例如：

陈默需要借路路来培养吴予的自信心，让小姑娘在心理、棋力方面都能迅速提升上来，从而可以更好地应对本次世界赛。

路路则需要借吴予来验证自己不断改进的棋，看看自己的棋到底还有没有‘救活’的可能性，她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弃自己坚持了很久的棋风定式，转而重新去摸索适合自己的、上限更高的棋……那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她这个八段棋手几乎就可以直接宣告退役了。

双方都有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各取所需。

唯有小吴予——

她完全看不透这两人的算盘，或者说，她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相比起思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她还是更倾向于把心思放在‘打败路路→获得快乐’这件事上。

嗯……

身边有陈默、路路、徐清老师这三个成熟的大人在，她完全可以直接躺平、当个每天只需要练棋复盘、无忧无虑的小傻瓜！

……

“路路的棋……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吴予眉头微皱，忍不住说道：“路路的围棋天赋可能不如我，但她远比我更加热爱围棋，别看她在外面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那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我跟她住在一起的几年时间里，她每天都要拿出大量的时间练棋、复盘、网络观战、以及窥屏看棋手们的交流讨论……现在这套棋风定式，是她用了几年的时间才研究出来的……”

对于一个真正热爱围棋的棋手而言，研究出一套完全适合自己的棋、并通过这套棋夺冠，绝对是对自己学棋多年最好的肯定和奖励。

这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心血。

而眼下，陈默却说，如果路路想要更进一步的话，必须放弃她这些年努力研究出来的心血，重新去打磨钻研自己的棋……

吴予既是职业棋手、亦是路路最好的朋友，所以，她远比旁人更清楚这套棋对路路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能真切的感受到路路内心的犹豫和挣扎。

“小予。”

陈默抬头看着她那仿佛带着祈求的眼神，似乎在祈求自己不要这样无情的断掉路路的希望，但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我们研究路路的棋，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你陪她下棋也下了六年多……小予，你心里有答案的，不是吗？”

通过脑海中‘AlphaGo’的计算能力，陈默只需要把路路这一年多的所有围棋比赛全部输入进去，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

“我……”

吴予抿着嘴，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的棋力天赋很强，被徐清老师认为是可以冲击‘女九段’的好苗子，而在陈默这近一个月的‘Al陪练’下，以及这段时间一直在反复研究路路的棋，因此……她确实是知道路路的棋风定式有多大的缺陷。

尽管，路路用自己在中盘时期极端激进的棋风给遮盖住了，但若是突破了这层遮掩，就会发现，那些被掩盖起来的缺陷依旧是存在的，而且就如同纸糊的老虎一样——一戳就破！

这也是吴予的棋力明明不如路路，却依旧能连续三次击败对方的原因。

一旦那个弱点被找到了，那么，甭管她如何掩饰，都无法避免被轻易击溃的现实，而且，伴随着吴予对这种全新思路的理解越发深刻，想要击败路路也就会变得越发轻松，到最后，可能真如徐清老师所预言的那样——20:0！

“不只是你心里有答案，路路的心里也有答案，她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陈默轻叹一声：“如果继续坚持现如今的棋风，那么，她在短期内依旧是那个纵横棋坛的八段棋手，可当众多同段位的棋手们都回过味的时候，她的传奇就会被彻底终结……可如果放弃这套棋风定式，转而去研究新思路的话，那么，她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她的传奇之路提前终结，成为这个时代第一个飞速跌落下去的八段天才棋手。

要么，她会借此机会浴火重生，真正磨砺出一套能让她彻底走上巅峰的……更强大、更完美的棋！”

“好难啊。”

吴予长长的叹了口气，闷闷不乐的说道：“真的太难了，她现在已经是八段了，站在了女子围棋的巅峰，如果就这样放弃……说实话，如果换做我现在是八段的话，让我放弃自己辛苦研究出来的心血，赌上一切去博一个冲击九段的可能……我根本不可能狠得下这个心，这得有多大的魄力才能做得到啊。”

吴予能放弃自己的棋，在陈默的指导下开始研究新的棋，并不是因为她有着远胜过路路的魄力，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站上最巅峰的位置。

而且她当时的棋，已经陷入了足足三年的瓶颈期，几乎是进无可进的地步，所以，当陈默为她展现了更多的可能性之后，她很快就选择了接受。

正因为她放弃的成本很小，所以才可以表现的很轻松。

但如果她现在跟路路一样，已经是职业八段了，已经拿过一次世界赛女子组冠军了，已经是站在整个棋坛最顶尖的一小撮人了，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棋根本不足以冲击九段，必须彻底放弃自己的棋，赌上一切去博一个很渺茫的可能性……

小姑娘觉得，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她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这是路路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外人也好、你这个好姐妹也罢，咱们谁都不能劝，必须让她自己想明白、做决定。”

陈默看向对面的小姑娘，问了她一个问题：“不出意外的话，未来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路路会每天拉着你陪她对弈，这种时候你会怎么选？是故意输给她、认可她的棋？还是继续打败她，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棋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

这个问题，让小姑娘沉默了很久很久。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她才缓缓开口，语气却很坚定：“我会以最直接的方式打败她，彻底把她打醒！”

顿了片刻。

她才说出原因：“路路是真心热爱围棋的，但她同时也是个很在意荣誉的女孩子，如果她在比赛中惨败的话，她一定会很难受，真的……我太清楚她的性格了，之前获得‘夏国年轻一辈第一女棋手’这个称赞的时候，她一直到现在都挂在嘴边上，那是她在棋坛最值得骄傲的成就……

所以——

与其让别人淘汰她的棋，不如我亲自来，这样的话……没有人知道的，没有人会笑话她，说她棋力不行了，说她这个昔日的冠军该给新人让路了……

如果她不愿放弃的话，那我就陪着她继续完善，如果她选择放弃现有的棋、重新去研究更好的棋，那我会陪着她一起研究，并等待她的再度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