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间最后一缕夕光渐渐隐落, 林间暮色四沉,刀影纷乱间,飞鸟不敢归林。
如山魈魑魅般的琴声随风飘荡, 窃窃耳语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云渊知道化音秘术是通过乐声操\控人的意识,他立即按住双耳,同时想对众人喊道,‘掩耳’。话到口边忽然止住了。
此刻,双方拼命杀在一起, 对交战中的士兵来说, 若让他们捂住双耳, 就意味着要放下手中的兵器, 那就等同于让他们去送死。
云渊高声道:“不要理会乐声!专注对敌!”
东方冉嘴角扯出了一丝阴毒的笑意,手指如同钢针般挑拨琴弦, 时而发出摧金断石般的尖厉声响, 时而又像是无数鬼魅在午夜里呼嚎惨泣。
激战中的铁鹞卫面容陡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眼中迸发出残忍的杀机,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狼, 发狂般向人群砍杀而去。
在魔音的干扰下,锐士们的作战反应却比平时要迟缓了许多。
林间薄凉的夕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堂上,他们面容紧绷,一方面要竭尽全力抵御着魔音的操\控和干扰,不能失手砍杀了那些文人仕子,一方面还要和已经进入癫狂状态的铁鹞卫厮杀。
高台上,烽火的余烟已经尽,援兵却还没有赶到, 这是一场望不到头的战争。
一名锐士举剑奋力格开狂舞着兵器的铁鹞卫, 一把拽起摔倒在地、满脸是血污泥尘的李沫, 将他掩到身后。
谁知那李沫面目抽搐狰狞,忽然如狂犬般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顿时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左后方骤然袭来,猛回头间,就见一柄浪人剑像一枚毒牙般向他袭来。
他拽着李沫来不及躲闪,胸口顿时被刺出一个血窟窿,剑锵然落地。
不仅是李沫,刚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仕子们,在化音术的催动下,顿时变成了罗刹鬼疯狂地扑向作战中的锐士们。
云渊心底重重地一沉,对于这些文人,锐士们非但不能砍伤,还要保护他们,比铁鹞卫更难对付。
筝声幽凄诡谲,东方冉干瘦阴冷的轮廓融入幽黯深邃的暮色中。
云渊看向他,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剑刃上血痕未干,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云渊已经很久都没有用剑了,但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东方冉冷笑,悠然道:“德高望重的云渊先生杀死太学院一个小小的博士周常,这将是近几年士林最骇人听闻的事了,先生这一生的清誉不保,我替先生可惜。”
云渊当然明白,周常只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操/纵他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任何人都可以坐在这里抚筝。”东方冉道,“云先生杀了一个周常,今晚还有李常,王常,你杀得完吗?除非你亲手把此间的士人都杀了。”
他讥道,“这倒是让我省事不少。”
东方冉说着漫不经心地瞥向云渊,骤然发现他的剑刃对准的不是周常,是那架筝!
东方冉心中一沉。
长剑在空中带起一道寒风,与此同时,东方冉指间急拂,筝声骤然变得急促而尖锐,云渊脑海中乍然刺响。
剑锋一偏,长剑切入了琴案中。
东方冉眼底也染上了一丝戾气和不耐烦,“云先生忘了,你拿起剑时,就只能听筝了。”
紧接着,混乱又绵密的乐声铮铮相催,如狂风席卷间天昏地暗,杀机凛然。
筝声催动下,铁鹞卫忘乎所以地嚎叫劈砍着,刀光血光顿时混做一片。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如山谷间升起的轻烟,又像入夏一场细雨。随风潜入夜,飘过人影错落刀光纷乱的梅林。
东方冉猛地抬起头,就见初升的晓月下,林间落花照影,青衫拂过碧血。
谢映之旁若无物穿过林间混战的人群,刀光剑影间,箫声深邃悠远,如绵绵远山,沉沉大江。
刚才陷入癫狂中的众人如梦初醒般转过头,仿佛凝定了般呆滞地看着他。他手中一杆玉箫,那箫声仿佛是从云端飘来的。
东方冉眼中射出幽幽的光,切齿道,“别来无恙,师弟。”
紧接着他手指翻飞,筝声如同战鼓激越,又像吞没一切的狂澜巨浪,铺天盖地泼而来,而那箫声却如巍巍青山,涛涛江河,清冷苍然,绵长悠远,入骨**。
仿佛巨浪撞上了山崖,碎成了无数水花飞溅。铮地一声,筝弦滑出一个突兀的跳音,崩断了。
东方冉伏在古筝上抬起头,一双眼睛如烨烨鬼火:“长河遗恨?谢映之你这曲什么意思?你在讽刺我?”
“妄念生恨因,不如放下。”谢映之静静道,
“放下!?”东方冉阴戾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就在这时,山路上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接应的军队来了。
东方冉不甘地看了一眼:“谢映之,今晚只是第一局,我们之间胜负还远未定。”
接着,只见周常浑身抽搐了一下,栽倒在了筝案上。
***
酉时三刻,宝琼阁
萧暥环顾了四周,这闺房里除了贵妃榻、妆台、花案等标配外,居然还有张雕花架子床,这就有点超前了。
这个时代有点像魏晋时期,室内置屏风,案前有坐席凭几,主客席地而坐,虽然已有了椅、凳等高型的家具,还没有成流行趋势,所以这会儿的床榻都比较低矮,髹漆彩绘,素朴大气。
容绪这个架子床就显得有点突兀,奢华地让人眼花缭乱。
床榻前有三层镂金满雕富贵牡丹的楣板,每一片花瓣都精工细雕,楣板两角还悬挂着华丽的宫灯。灯光照在床头的一体式的雕花柜上,银盘里乘放着各种瓜果,香蕉、龙眼,梅子。
萧暥瞥了眼那青翠欲滴的梅子,寻思着这会儿是残冬,怎么可能有梅子?但他这会儿没工夫考虑这些,径直走到门边,办正事要紧。
可是,门锁着。
他回头看向容绪,钥匙应该在他身上。
容绪在袍袖中一番寻找,面色渐渐有些茫然,“大概是刚才摔倒时落在密道了。”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能不能更不靠谱点?
刚才那条密道黑黢黢的,又长又窄,高低错落,千回百转。掉在那里了上哪儿去找?
“彦昭莫要心急,还有一道出口,随我来。”容绪安抚般探手就要去扶萧暥的背,被云越冷冷睨了眼,悻悻地收回手,转而道:“彦昭,这边。”
云越脸色一寒:这边?床上?
萧暥当即明白了,这特么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常见桥段吗?
这个床板是活动的,遇到危机时,启动机括,翻转床板,下面就是出口。
一室三条通道,容绪算是狡兔三窟的典范了。
但是,片刻后……
萧暥使劲敲了敲床板:“怎么不动?”
容绪额角渗出汗:“可能卡住了。”
萧暥:……
电视剧里,这种设在床上的暗道出口,都是关键时刻救命的罢!
常见的桥段是:嫉妒主角才华实力的反派头目,率领手下一群小弟手持利刃杀入主角卧室,洋洋得意发表了一通这次你完蛋了插翅难飞之类的言论后,提刀向主角砍去,千钧一发之际,主角一按床头的机构,然后,床板卡住了……
这特么是什么情节!居然发生他身上了。
三个人在床榻上一番折腾后,都有些气馁。
容绪:“应该是长久不动,锈了。”
云越疑惑:“你用铁制的机括?”
这都能偷工减料?
“铁的硬度比铜大,”容绪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觉得颇没面子,又赶紧转移话题道:“大概是震动还不够,彦昭,我们同心合力,共震一下兴许就通了。”
萧暥:滚滚滚,谁跟你共震。
“你这床没有维护工具?”
容绪:“维护?”
萧暥不跟他废话,一通抄家式翻找,在容绪越来越僵硬的脸色中,找出一堆皮鞭、银环,丝线。云越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最后还真被他翻出了一个趁手的工具。
那东西约一尺长,一元硬币粗细,鎏金带柄,造型上有点像雨伞的手柄,顶端有一个凸起的滑动圆珠,设计精巧,怎么转都不会脱落。杆体四周浮雕着精美的同心百结纹,摸起来颇为粗糙。萧暥推测,这是为了增加摩擦力,既有美感又兼顾实用性,挺符合现代人机工学的。他觉得可以当撬棍用。
云越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掂着那‘撬棍’,脸颊顿时一烫。
容绪清了清嗓子,别有意味道:“这是个按抚用的,彦昭若觉得趁手好用……”
云越脸都青了,一把揪住他:闭嘴!
容绪解释道:“我说的是腰酸背痛时,捶背捶腰。”
云越一愣。捶背的?
容绪正色:小子你想到什么了?
萧暥摆摆手,这不就是个现代的老头乐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容绪先生虽然看起来年轻,毕竟五十岁了,还不许他暗搓搓用个老头乐?
云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置可否。
萧暥:“你们别愣着,快来帮忙。”再耽搁下去,铁鹞卫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云越和容绪合力掰开床板,漏出一条缝隙。
萧暥见缝插针将撬棍卡进槽里。随即几人按住撬棍另一头使劲压。一阵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机括声后,床板轰然翻转。灰尘腾起。床榻下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这一次的密道很短,才片刻就回到了游廊上。
时间紧迫,萧暥立即进入作战布局状态。他一面让云越去调兵,暗中包围旒玉阁,同时遴选出六名精干的锐士作为突击队。
趁着这会儿工夫,他拽着容绪到桌案前,取来纸笔,让容绪先把旒玉阁的平面图,雅间里都有什么,门开在哪里,以及周围的廊道走向全都画出来。知己知彼,才能占据主动。
片刻后,平面图就画好了。萧暥拿过来一看,皱了眉。
从图上来看旒玉阁只是一个普通的雅间,分为两进,为制香室和品香室。还不如容绪刚才那个闺房大,房间小,就意味着打斗中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此外,旒玉阁只有一扇门,两扇窗。也就是说,他们只要堵住门,里面的人就无处可逃了。
而且这里是在三层,以宝琼阁的层高,从三层的窗户跳出去逃遁,相当于现代从五楼阳台上往下跳,非死即残。所以跳窗而逃也不可能。
萧暥这就觉得蹊跷,那么铁鹞卫为什么要选择这里?选择这么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
他记得一个铁鹞卫说过,阁里有一个好东西,所以他们是去取那件东西的?
萧暥问:“旒玉阁有没有隔间,密室,暗道?”
容绪一口否认:“没有。”
“那旒玉阁相比其他雅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容绪想了想:“如果说特殊之处,旒玉阁是一个香室。”
萧暥不懂了:“香室?种花的?”
容绪无奈:“是制香,品香的地方。”
在大雍朝,品香和点茶、插花、挂画皆称为四大雅事。
尤其在盛世的时候,全民都喜欢制香、用香,平民百姓们用艾草、樟脑制香,文士用檀香、柏子调香,宫廷则用昂贵的沉香、麝香,还有外邦进贡的罕见香木。幽帝就个极爱品香的皇帝。
因为皇帝喜欢,推进了士林民间的好香之风。当时的朝臣文人们闲来无事就钻研各种配香的方子,好的方子千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