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
司农丞宋敞先汇报了最近春耕的推进情况,接着,上官朗呈报了暮苍山关城筹建的工作。
“目前六百余刑徒,以及阖城搜索之际所捕获不法之徒三百余人,统共一千劳力已经募齐,正待发往暮苍山,现在的难处在于银钱短缺,需要国府调配。”
“连年征战,不事生产,国府早就空了。”杨覆作色道。
虽未指名道姓,萧暥一听就知道是在说他这两年东征西战,打完襄州打凉州,打完凉州打北狄,没消停过,把府库都耗空了。
云渊问:“所需银钱几何?”
上官朗道:“初步预算,需要十二万钱。”
云渊:“国府能征调多少?”
宋敞道:“历年的余银不足十万。”
萧暥知道,古代的税收主要是田税和口赋。兰台之变后,战火连绵,土地荒芜,使田税锐减。同时,大量农人失去田地,成为豪强大户的家奴私兵,这些豪强氏族又瞒报人口,使得口赋锐减。
所以朝廷可征收的税少得可怜。不过,不足十万钱还是震撼到他了,他知道国库很穷,但是这么穷的吗?
廖原道:“只有向民间士绅征集,开征工程税。”
闻正立即道:“不可,另行新增税收,只会使得百姓外逃。”
宋敞也道:“尤其是襄州,半数人口皆是流民,本就贫困潦倒,现今刚稳定下来,就要把筑城的负担加诸到他们身上,恐有外流之患。”
乱世里,人口就是生产力,也是兵源。
唐隶正好顺水推舟:“中书台的诸位体恤百姓疾苦,令人感佩,既如此,这筑城之事只有暂时搁置下了,等到银钱筹齐了再动工。”
“不必了,”萧暥道。
闻正眉头一蹙,目光锐利地射向他。
杨覆晒然道:“怎么?难道萧将军不顾百姓疾苦了么?”
萧暥道:“不足之银钱,我来补上。”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脸上愕然写着:你什么?
众所周知,满朝文武他最穷,怎么突然之间就成暴发户了?
萧暥勾起嘴角:“我最近刚好发了一笔小财。”
盛京系众人蓦地一怔,杨覆不由问:“萧将军哪来那么多银钱?”
“江南商会正好到了一笔财货,可以资助铸城。”他得意道,眼梢还不老实地挑起,匪气都要溢出来了。
“具体有多少银钱还要等筹算出来,”那是当然,他的赃物还没有清点!
“工程的第一期银钱应该是够了的,不耽误开工。”萧暥有了钱底气都足了。
上官朗眼睛刹那亮了起来:“银钱若到,即日便可开工啊!”
连闻正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
宋敞不禁道:“多谢萧将军慷慨解囊,为国分忧。”
他这一说,众朝臣也跟着纷纷道,“没想到萧暥不仅会打仗,还能挣钱。”
“听说尚元城的生意越来越繁盛了。”
“可我知道此番上元节受铁鹞卫袭扰,尚元城的生意也被波及了?”
“相信萧将军必有办法。”
云渊道:“尚元城经营不易,不能让萧将军破费,这笔钱就当是借给国府的,等到今年秋的税收上来,再行归还。”
“中书大人不用客气,这钱我挣得容易,”萧暥说着笑睨了杨覆柳徽等人一眼,眉眼间更是邪色飞扬,“是送上门来的生意,我没费什么劲!”
杨覆柳徽等人心中同时一震,隐隐联想到了什么。
襄州遇劫的岁礼,广原岭的山匪,萧暥突发的横财……
他们面面相觑,肉痛不已。
虽然容绪告诫再三,让他们静观其变。但是眼睁睁看着萧暥在朝堂上花着他们的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覆立即阴声讥道:“萧将军这话说的,莫非广原岭的山匪,来给萧将军送开春礼了?”
萧暥纯然不知地问:“杨太宰在说什么?”
谢映之原本担心容绪会阻止杨覆等人当朝发难,暗中让云渊另行安排,看来他还是太小看某人的拱火能力了。
杨覆愤然道:“就在三天前,盛京商会的十几箱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疑似广原岭山匪所为!”
“说甚?朕的二舅被抢了?”桓帝也伸着头问。
刚才他还听政事听得昏昏欲睡,一听山匪打劫陡然就精神了。
在桓帝看来,容绪这老不正经的,贪财好色,不仅私通萧暥,还经常教训他,给他甩脸,敌我不明。但此人精明无比,桓帝又拿他没办法。没想到他也有被打劫了的一天!
桓帝简直想亲眼看看,容绪那张保养甚佳,向来从容淡定的脸会不会也肉疼地抽搐几下。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问,“给朕细细说来?”
唐隶道:“盛京商会的十二箱货品包括绢帛绸缎、珠玉宝器、铜铁茶叶等,在襄州境内遭遇山匪劫掠,十二箱财货尽数被劫。”
然后他看向萧暥:“敢问萧将军,萧将军自称已将广原岭山匪招安,并收编入军,那么广原岭的匪兵也是萧将军所部,请问此事萧将军作何解释?”
萧暥问:“请问唐少府,财货在襄州何处被劫?”
唐隶眉头皱了下,不情不愿道:“酸枣沟。”
萧暥又问:“酸枣沟乃何处?”
江浔道:“此处臣知道,在成平县西,距广原岭五百余里。”
萧暥讶道:“既非在广原岭被劫,与广原岭驻军何干?”
“这……”唐隶一噎,
杨覆甩袖道:“山匪向来流窜劫掠,广原岭的山匪窜至酸枣沟为祸,不足为奇!”
萧暥道:“照杨太宰的说法,襄州方圆千余里地,共二十六座城,任何地方的商贾遇袭,都要算到广原岭驻军的账上?那广原岭的‘山匪’忙得过来吗?”
噗——他话音一落,一边的太常卿孔丹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赶紧干咳了声,正色道:“臣认为萧将军所说的有道理。”
“这是强词夺理。”杨覆道。
“萧将军之言倒让臣想起一件事,”江浔道,
桓帝伸着脖子:还有料?
江浔道:“年前潜龙局宝船途径襄州境内,也曾遭遇水贼袭击,照杨太宰之意,莫非这也是广原岭山匪所为?”
杨覆脸色顿时一僵。
众所周知,广原岭山匪虽然凶狠,但是旱鸭子,不善水战,这伙水贼的背后是虞策手下的水蛇。
江浔又道:“襄州乃四战之地,西连渑州张繇,南接豫州虞策,局势复杂,犬牙交错,诸公不该只看表面。”
然后他看向杨覆,目光清明锐利,“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便是大梁西北之锁钥,无论是燕州的北宫达,还是其他什么人,想要再兵袭大梁,就不容易了。”
大梁以北除了北宫达,就是盛京王氏了。其他什么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暮苍山关城与其说防患远在燕州的北宫达,不如说防患近在盛京的王戎更实际一些。
而盛京系的杨覆柳徽等人,向来和盛京王氏关系密切。众人都嗅到了一些微妙的气息。
江浔又道:“如今筹建暮苍山关城,国库银钱不足,萧将军愿解囊以助,本是利国利民之好事,然杨太宰、唐少府却在此时抛出盛京商会的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之事,将矛头指向广原岭驻军,暗示萧将军纵容山匪跨境五百余里,长途奔袭酸枣沟,劫持盛京商会财货,以此证明萧将军所资之钱财来源不正,真是辛苦两位了。”
“江浔你!”唐隶急得眉头狂跳。
江浔不屑一顾,侃侃道:“盛京商会乃天下商会之首,财货转运必有甲士严加护送,臣不禁想问,为何偏偏在此时,盛京商会的财货就被劫了?”
他这话一说,众臣纷纷面有恍然之色。
廖原道:“莫非是刻意为之?”
这是盛京王氏自导自演,勾结杨覆、唐隶等人贼喊捉贼,栽赃嫁祸,欲干扰暮苍山关城的建设!
不单是朝臣们,连萧暥也诧骇不已,还有这操作?原谅他以往太单纯了,他怎么就没想到?
难怪谢映之说,要做就要做彻底……
要抢就把盛京商会一起抢了。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草,太狠了。
“一派胡言!诸公……诸公不能信他……”唐隶面如死灰,冷汗涔涔,仿佛当年文昌阁策论时的噩梦重演。
杨覆抬袖指着他:“江浔,你有何证据?”
江浔坦然道:“我没有证据。”
杨覆长出一口气,简直像捞到一根救命的苇草“那你就是在诛心!”
江浔道:“那杨太宰说广原岭驻军劫了盛京商会的财货,可有证据?”
“这……”杨覆嘴角抽搐了下,
江浔词锋犀利:“难道杨太宰不是诛心在前?”
杨覆已是冷汗涔涔,这小竖子比当年更锋锐了,他声势一挫不知所措地看向柳尚书。
柳徽暗中冲他摇了摇头,不必再说了,这局他们已败了。
目前郑绮等人都负伤在家休养,他们朝中的势力太弱,而且双方都没有证据,只靠舌辩的话,他们根本敌不过江浔这小子。
他慢条斯理,看似公正道:“既然双方都没有证据,此事就不必再议,也议不出结果,且老臣以为,萧将军言之有理,如果盛京商会之财货在襄州其他的地方遇袭,与广原岭匪兵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只要在襄州境内遇袭,就跟高刺史有关。这点诸公有疑问吗?”
高严作为襄州牧,总管襄州全境。商队在襄州遇劫,高严难辞其咎。这话不偏不倚,无懈可击。
“那么高刺史身为襄州牧,应该给朝廷一个解释。”柳徽道。
闻正立即道:“既要追责,便要清楚是谁之责任。”
他向来敬重高严为人,没想到尚书台这些人攀咬萧暥不成,竟又将矛头指向高严。
唐隶道:“这还用问,高刺史身为襄州牧,治州不严,境内山匪猖獗,使得世族惊惶,商贾不行。请高刺史赴京述职,并接受调查,有何不可?”
闻正道:“高刺史主管襄州政务庶务,然整顿州兵、防范匪患,是襄州司马之职责,若要追责,该先查问襄州司马田轲。”
田氏乃襄州大族,这话一说,朝中的田氏族人顿时坐不住了。
中散大夫田嵩惶然道:“诸公,诸公!世人皆知,襄州军战力羸弱,兵器老旧,士卒倦怠,岂是田轲一人之过。”
朱优的襄州军有多弱鸡,那是天下闻名。之所以在长期的诸侯混战中,襄州没有被其他诸侯吞并,因为襄州的匪太厉害了,是出了名的军弱匪强。
当年襄州最厉害的武装就是禄铮黄龙城的重甲武卒。禄铮在黄龙城广置酒池肉林,使天下绿林好汉纷纷来投,禄铮本人也是山匪出身,说白了就这是一支匪军。
有禄铮强横在前,田氏不得已将田姝嫁给禄铮为妻,禄铮让田家小舅子坐领襄州大部分兵马。
在禄铮落败后,萧暥为安抚襄州士人,除表揍高严为襄州牧外,襄州其他事务照旧,兵权依旧掌握田氏手中。
田轲为襄州司马,掌管襄州全境军事。甚至连当时魏西陵在襄州练兵之时所训练的数万新军,在名义上,也是要听从田轲这个长官调遣的。
田嵩几乎哭诉道:“诸位,襄州军士卒老弱,军纪涣散,战力不歹,田轲也有心无力啊!”
闻正道:“既然襄州匪患不休,襄州军老旧懈怠,难以应对,征兵刻不容缓!”
柳尚书猛然反应过来,手中笏板差点滑落在地。中套了!
田嵩见有脱罪的机会,赶紧道:“闻部丞所言甚是,臣请朝廷征兵备甲,清剿匪患,还襄州士绅百姓以安宁!”
“征兵剿匪,通商安民,臣附议。”群臣纷纷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