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是个幸福的人。
他是官家子弟,祖上屡屡出宰相;他博闻强记,碰乱了别人的棋盘能瞬间复盘,扫一眼古碑便能默写碑文。家世好人又聪明,当世大佬如蔡邕都很喜欢他。甚至等他受够了人世磋磨,去世之后,曹丕和曹植,这两个彼此水火不容的家伙,却都以真挚的情感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他。
曹丕当时还是太子,带着他太子府里的幕僚们来到王粲坟上,静默有倾,一片哀思的气氛。曹丕忽然对着群臣道,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那么我们就都学一声驴叫给他听吧!说完,自己便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于是空谷回响着一声声的驴叫……
本该是滑稽和怪诞的举动却因为内在感情的庄重和真诚而显得绝美又动人。刘义庆后来编《世说新语,把这一段编在了全书中最有美学意味的《伤逝篇中,和那些知音逝、琴音绝的故事编在一起,却丝毫不减它的瑰丽之色。
王粲死的时候,曹植为他作诔一篇,先祖述王粲的家世,又说了王粲的人生经历,最令人动容的,是曹植对于这位好友的追忆和感怀:
曹植说,我的哀伤从北魏到淮南,在山河间回荡不去,让风也哀鸣,云也徘徊。鱼像是离开了熟悉的海浪,鸟也变得无所栖止。曾经的携手同游,曾经的琴瑟唱和,都已经物是人非。如果有魂灵,我愿意借一双翅膀,飞上天空去再看你一眼。我随着你的灵车,似乎还能够听见人们在呼唤你的名字,却见不到你回眸相应,缟素之间,连骏马都引颈哀鸣,交颈相泣……
曹植是写诔文的高产作家,到最后写出了“曹氏诔文”的套路。但是给王粲却洋洋洒洒写了涕泪横流的一大篇。后来人从他那么多的诔文里独独挑出这一篇《王仲宣诔来,和阮籍的《孔子诔、潘岳的《马汧督诔、颜延之的《陶征士诔并称作魏晋时期诔文的杰作。
人死了,便对他格外好。是中国人厚道的传统,也是生者心里的愧疚。毕竟,王粲这个带着天赋与荣耀降生的幸运儿,把他的幸运都用在了生命的开头,而后,是长长的黑夜,哪怕他再努力与它对抗,依然不能看见一点光亮。
东汉献帝初平四年,王粲十七岁。那时候董卓正劫持了汉献帝西迁长安,祖上累世做官屡有三公的王家也随之迁到了西京。
天下扰乱,但王粲似乎并没有立刻感受到时局对自己生活的影响。他的仕途开始得很顺利——年纪轻轻被朝廷征做黄门侍郎。要知道,在当时的朝廷,黄门侍郎和散骑侍郎是两个最重要的官,在皇帝左右,负责传达诏令。十七岁就被征辟为黄门侍郎是比中了状元更值得大肆庆贺的事情。然而时局变化得很快。董卓忽然死了,“毒士”贾诩为了自保,给董卓的军阀兄弟李傕、郭汜出了个馊主意:袭击长安。把已经混乱不堪的长安政局再一锅乱炖,王粲自然不想趟这浑水,官也不做了,做出了他一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到荆州去投靠刘表。
这一路上,中原战乱之后白骨连野、稗草连天的景象第一次直击少年王粲的心灵。时代的残酷、少年的壮志雄心和诗人的细腻敏感催生了建安时代典型的慷慨悲凉。从此,中国的诗史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名目——《七哀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之前的诗人,从来没有人写过战争里如此生动又残酷的细节——“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有饥饿的妇人,把最心爱的儿子抛弃在杂草丛中,她还能听见他在草间哭泣,但还是抹着眼泪没有回头。哪怕是最爱儿子的母亲,也要冒着儿子被豺狼虎豹吃掉的风险,赌一赌——也许,运气好,他就被能养活他的人救走了呢?
在他之前,没有人写。在他之后,生于乱世的荒凉悲叹有了跨越时代的通感,亲情骨肉最深刻的无奈有了催人泪下的叙述,那些背井离乡、壮志难酬的隐晦嗟叹,有了妥帖的表达。
王粲的才华,哪怕是在群星璀璨的建安时代,也是独一份。曹丕在《与吴质书里专门说他,“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后人也讲王粲是“建安七子之冠”。他们都赞美他文学上的才华,绝口不提他千辛万苦想要达到的政治抱负。为贤者讳,他们不愿意揭开王粲的伤疤,摆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王粲千辛万苦到达的荆州,不是他的理想国。这个草率而盲目的决定,将会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