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格。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就积极地准备起来。
她先是回了一趟源外工坊,拿了自己的东西,包括那些未完成地仪器,也是能带走的都尽量带走。最后走的时候,还答应了源外要帮他找儿子,才被他放了出来。
登势对他俩的计划极为反对。中冈本身已经重伤在身,旅途颠簸,能熬到目的地的可能性很低。
但即使是呆在江户,由于得不到好的医治,还要担惊受怕,他的情况也只会一天天地坏下去。与其留下来等死,不如回去一搏。
七夕也是这么想着,才生出了带他回土佐的想法。而中冈本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能够叶落归根,死前再看一眼故乡。
一切准备就绪后,七夕就带着中冈上路了。
七夕虽然杀了枭,但天照院并没有对她发出通缉。她换回了女装,又将中冈脸上画上脓疮,伪装成得了某种隐疾的少女。而且借用了特意弄来的吉原的身份,一副急着要出城样子。
吉原的身份本就容易让人心生联想,加上七夕神色隐晦,暗含羞愧之色,中冈的脸又着实骇人,设立关口查问的人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花柳之疾,顿时一副敬而言之的模样,轻易地放了行。
一开始七夕还租了一辆牛车,但出城之后,山路逐渐崎岖,牛车也不能用了。
七夕干脆在一个岔路口停了车,将中冈绑在了背上,外面披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头上顶着遮阳的斗笠,行李提在手上。如果不是腰间有刀,远远看去,倒像是个背着孩子出行的妇人。
将牛车赶往相反的方向以误导可能追来的人后,七夕徒步上了路,尽量挑无人的深山走,能不进城尽量就不会进城。
但是中冈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七夕有时也不得不冒险进城寻医买药。只是个人的诊所实在是条件不足,能搞到青霉素已是万幸。
这个时候的青霉素还是稀缺物品,即使是大城市也绝不多见,乡野更是绝迹,七夕一旦碰到,就会尽量收刮,即使可能会因此暴露,也只能冒险。
从江户前往土佐藩,要经过纪伊藩和尾张藩,这两藩藩主均姓德川,同水户藩一起被称为御三家,此时还是亲幕的势力,所以七夕一路上并不敢有丝毫放松。
从江户出发四天之后,七夕终于带着中冈踏上了淡路岛的土地。到了此地,幕府的控制力才渐弱,七夕也得以略作放松,带着中冈找了个民宿投宿下来。
此时中冈已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七夕给他清洗了伤口,又换了药,然后挂上了一瓶之前弄到的抗生素。
这些七夕已经做的很熟,等一番动作做完,她才有些疲惫地倚着衣柜坐到榻榻米上。
腰间的刀被她取下来随意地支在了肩上,房间的窗户刚才被打开透气,现在正好可以看到窗外夜空明月如盘。
没过一会儿,房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七夕开门走了出去,民宿的老板娘弯着腰,低声说着七夕之前吩咐要的兰医已经请到。
这个年代,平民对带刀的武士有种天然的惧怕,所以虽然知道有人受了伤,也不敢多做打听,只按吩咐带来了镇上最好的医生。
兰医在外科上确实比汉医多几分独到之处,七夕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来人,一个看上去面目老实的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脚步虚浮,应该没有练过武,并不可疑,于是侧身把他让了进来,又将老板娘关在了门外。
那兰医走进来后先跟七夕点头致意,然后才把医药箱放到榻榻米上,自己也跪坐到了中冈的身边。
七夕一言不发,任他小心地拉起被褥查看了伤势,然后经等他的诊断。
只听得他跟之前许多游医一般,压抑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后,便为难地皱起了眉,然后低眉顺眼地朝七夕低声下气道,“在下无能。”显然是怕她迁怒。毕竟在这个年代,不乏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但显然七夕并非是非不分的人,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只缓声问道,“还能坚持几天?”
兰医垂着头,“如果静养,大概有几日可活。”
“如果上路呢?”
“不出一日。”
七夕皱起眉头,“可有办法续命?”
兰医犹豫了一下,“如用峻剂,可续一日。”这便是要压榨生命力了。
七夕犹不死心,“如果此时送往大型病院,可有救?”
兰医斟酌着语气,“我听闻京都和各强藩在改革之后,都成立了新兴的医院,这些医院设备完善,医术先进,或可为之。可淡路岛上并没有这样的医院,四国之上的诸藩,也只有土佐有。”
七久在心中叹了一口。这与她所知情况一致。从淡路往土佐,最快的行程也要一日,这还是说进入土佐边境。如果加上寻找医院的时间,起码要一日以上。
如果再上路,将很是凶险,留下来也让人不甘心,用药压榨了生命力再进医院就没了意义,无论哪条路,都让人很为难。
兰医见七夕久久没有声音,很是忐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她面目忧虑,却并未露凶光,稍稍放下心来后,不免就起了一丝同情之意。
她一名女子,带着一名重伤的男子一路奔波求医,总让人容易联想到话本里那些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心里凄凄。
这么想着,那兰医就不由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如果急着赶路,多给些钱的话,有些胆子大的渔家或可愿意夜里摆渡到四国去。”
七夕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诚恳,并无闪躲,知道他是好意,也就温声道了谢。如果七夕知道他脑中已不知脑补了多少她与中冈的爱情话本,恐怕要哭笑不得。不过即使她知道,此时恐怕也没有心情理会这些无关之事了。
送走了医生后,七夕跪坐在中冈的身边。
被子中的青年身体残缺,瘦得几乎脱了形。
七夕想起初见他时,那美目流转的风流模样,心中不由感伤不已。
她与他虽有利益交换,却也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她想起他的理想,想起他一路上一旦清醒,就强撑着在她背上用铅笔写下自己的论述。
每当他夜里睡去,七夕就会把那些凌乱的纸张拿出来重新整理,用毛笔誊写一遍。
中冈醒来看到,便微微一笑,欢喜而又虚弱,赞她字写得好。
后来他渐渐握不住笔,字也越来越难辨认,七夕便让他清醒时口述,自己强记下来,到了休息之地时,就拿出笔墨默写出来。
中冈一开始还犹疑,有些话忍不住反复地说,后来见她总是一字不差后,便放下心来。及至最后,他因为高烧而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七夕也能将他凌乱的话记下来,重新整理,整洁而清晰地表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