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前,禁军侍卫见着大批人马涌来。个个操戈而来。做出防备之姿。这会子大家都往皇宫涌来,八王便不得不出面了。但见他手握一把清寒长剑,笔直的立于宫门之前。
陈尔东冷声笑道,“八爷,咱们父子要进宫面圣!”
凤八挑高眉毛,眸光落到紧随在侧的一众地痞身上。道,“大人要进宫,可以!可这些人,并无功名在身。是进不得的。”
陈氏父子互瞧了一眼,应道,“八爷的意思是指,只要是身无功名,就不能随意进宫么?”
凤八的眼光淡淡的落回鱼青鸾身上。浅笑,“凤八身后的十里白玉石铺就的,名叫功名路。自古能走上这条路的有四种人,一种是身有功名之人,第二种,是由皇上亲召入宫之人。第三种,是清洁此路的宫人。第四种,便是抬官轿的轿夫。陈大人今儿个身穿常服,又未得皇上亲召入宫。请问大人是属于何种人?”
陈尔东嘴角一弯,淡然而笑。“老夫就知道你有这么一出!”他说罢,便将身上的常服脱下。他这衣服一脱,大家才瞧清,原来陈尔东的常服里头,竟还穿了一套官服!
“怎样?八爷,咱们现在能进宫了罢!”陈凤沉声一喝,人却已经打头进了宫门。
他一只脚才进宫门,哪料陈尔东便扬声对凤八喝道,“八爷,说到没有功名在身,这位鱼小姐难道就有了么?她就能进宫了?”
此时的陈尔东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个念头,怎么着也不能教这鱼青鸾去面圣!就凭她的冷酷手段,就凭她能把陈水心推来此处。他心里便知,跟她一道进宫,绝没有他们的好!遂便有此一说。
鱼青鸾淡淡一笑,道,“嗯!青鸾确无功名在身。所以,还有劳两位陈大人了。”
要上功名路,第二个法子便是让皇帝亲召入宫!陈尔东气得面色发青,他指着鱼青鸾的鼻子怒道,“你个小蹄子还真是反了天了你!你自个儿上不得功名路,竟还好意思要咱们父子求皇上召见你?你进不去最好!陈凤,咱们走!”
此时功名路上远远的抬来四顶凤纹官轿,但听得有人兴奋一吼,道,“呀!这儿是在闹什么?”
一句话,便教四顶官轿全都停在了路旁。四人下得轿来,却正是太子无霜,七王,九王跟十王。
陈尔东父子一见这些个有实力的皇子们都来了,赶紧收敛了嚣张之态,对他四人一一见了礼。太子凤眸一扫,随即心下恍然。敢情这陈家是来为皇后跟小十九讨话来了。可这话,他还真不想他们能讨得成。
这么一想,竟细细的将事情的经过问了一遍。陈氏父子被太子一问,又不好弃他而去。遂便只好恭敬的立着身子,一一的答了。
在说到鱼青鸾身无功名,却竟还要他们去求皇帝亲召她入宫的时候,太子的眉毛几不可见的挑了一挑。
凤七嘴角抿着一点笑意,可碍于人多,到底还是没有笑出声来。倒是凤十全无顾忌,闻言便纵声大笑起来。他一笑,禁军所有人,包括太子在内竟也都轰然大笑。
此事原就是件丢人至极的事。陈尔东父子被凤十这么一笑,心底恼恨已极。
可谁都知道凤十这人最好管闲事,这时候旁人若是领头笑了,他们父子倒还可以借题发挥。可这人偏生就是凤十。
凤十这人看来如同闲云野鹤,极少理朝堂之事。也尽量不参与夺谪之争。可就是这一点,反而教皇帝对他更是信任有加!纵是他们把事情告知了皇后跟十九皇子,他们也只会对他说一句,十爷绝无恶意。所以这事他们虽恼,却怎么也得忍下!
凤九着了一袭深红朝服,一头墨发半挽而起。以一根凤血玉簪斜斜簪住。冬日暖阳之下,那玉簪流光潋滟。红光衬着他沉亵的俊脸。教人瞧不真切。
他的眸光越过人群,淡淡的落到鱼青鸾的身上。只一瞬,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仿佛她在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
他跟她之间相距不过十数步,可却隔着密密的人群。鱼青鸾不敢瞧他,只低头瞧着自个儿的脚尖。似乎她瞧得久了,那绣花鞋上的花便会长出来一般。
此时,太子淡淡的道,“如此说来,却倒真是教人为难了。”
鱼老太太气若游丝的道,“有何为难?青鸾不能进,我这一品夫人总能进了罢!”她说到此,又是咳嗽两声。
太子眼中含笑,答道,“可老夫人有病在身。您还是保重身体为好。至于青鸾,你身无功名,这便回去了罢。”
太子话音才落,鱼府各人皆不服气,遂个个高声跟太子理论。一时之间,宣德门门前一片闹腾。
此事若是双方对质还好,至少能面对面的说个清楚明白。若是被陈凤父子得了先,单凭他们一面之辞。皇帝必然先入为主,以为鱼青鸾跟大夫人就是陷害二夫人的凶手。
这样的形势对鱼青鸾极为不妙。鱼府众人原都瞧轻了这位大小姐,可经过今儿个这事,他们竟一个个的都不希望她吃了亏。
眼见着大家开始你推我撞,乱作一团了。凤七便蹙着眉毛想要过去劝着几句,哪料这劝解的话还未出口,他人便已经不知被谁轻轻的撞进了人群。
他嘴角含着笑意,转而几个箭步退出事非圈外。此时,太子无霜眸中已然染了些怒意。他扬声沉喝,“够了!不许再闹了!再闹把你们全都抓进天牢!”
他这一喝,大家便都住了声响。他眉眼淡淡,缓步行至自始至终都闲闲立在一旁的鱼青鸾跟前,笑道,“青鸾,你今儿个便先回去罢。”他说到这儿,压低音量,“事情闹开了,到底不好看。”
鱼青鸾没有答话,倒是一直立在鱼青鸾旁边的少年说话了。他笑眯眯的扬声高道,“谁说鱼小姐不能进宫?鱼小姐,小的刚刚从您身边拣到件东西。”少年说到此,便自怀中掏出一枚金光灿灿的黄金凤玉来。双手递给鱼青鸾。
鱼青鸾接下黄金凤玉,但见此玉在天光之下金光璀璨。玉质清透无尘,清艳绝顶。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这么淡淡的握着。
“太子爷,大家都知道黄金凤玉是凤舞皇子妃的象征。如今鱼小姐身怀凤玉,是不是就该有资格走那条功名路了呢?”少年笑眯眯的朝着太子脚下踩的白玉功名路一指。
所有人面色都是一变。黄金凤玉,数量极少。又是皇室专用。如此精致的雕工,确是皇子所有!
太子沉敛下眉毛,淡淡的道,“既然你执意要去,那本太子也不拦你!”
鱼青鸾没有出声,只反手将凤玉塞入怀中。浅笑道,“多谢太子成全!”她说罢,便跟鱼南风二人推了板车一步一步的踏上功名路。
太子回眸,若有所思的瞧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叹。这女子,何时竟变得这般沉静大气?这么多人吵得翻了天,她竟还能闲看好戏。仿佛这场闹剧同她无关一般!
很久之后,当他得知鱼青鸾今儿个之所以敢放胆走上这条功名路,竟是得了他的懿旨。心中更是痛楚难当,悔不当初!
凤七锁着俊眉,一张俊脸在瞧见黄金凤玉时变得铁青。这凤玉意义非凡,能得此玉,便等同承认了她的王妃之位。
可这块玉,并非他所送!若非他送,那她手里的凤玉是从何而来?到底是哪位皇家子弟,瞧中了她。竟还与她亲密到了送她黄金凤玉的地步?
此事,稍后必要彻查!
可他若此时拆穿了她,那她就是个欺君之罪。此罪一落,鱼家九族皆灭。诚如她所言,鱼青青也在鱼府!他怎么也要顾念着几分!
经过他身边时,鱼青鸾竟突然回眸,掀起黑色的面纱,朝着他抛了个媚眼。阳光之下,她更显清艳绝伦。她的眼中含着丝笑意,只一瞬,黑色的面纱便依旧落下。凤七心中一悚,想起昨儿个夜里,她对他说的话,俊脸顿时笼上一层薄霜。
这女子,怎会变得如此轻薄无礼?他心中暗道。明明接了别人的凤玉,为何还要对他抛媚眼?她是在取笑他么?
还是真的以为只对他抛个媚眼,便能打动他了?他手掌握了握,正想劝太子等人打道回府,哪料凤十却又兴致勃勃的嚷开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也得跟着去瞧瞧!二哥,七哥,九哥,八哥!咱们一道去瞧热闹去!”
一众皇子心思虽是各异,可到底还是拗不过凤十,竟一个个的又被官轿原路抬了回去!
十里功名路上,鱼南风眯眼瞧向身边的女儿。鱼家恰在危难之时,青青自不必去说,就连鱼青丝跟鱼青灵,还有几位夫人都不曾出来跟他站在一起。
反倒是这个他一向冷落的大房嫡女,竟能毫不犹豫的站出来,与他并肩走这条功名路!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所以他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个丫头了。
他嘴唇开合着,想要跟她说几句话。可鱼青鸾此时正低着头跟鱼老太太说话。偶尔眼角余光瞥一眼远远跟着的陈尔东父子,也会突然一脚朝着板车踹来。
陈尔东父子被她这么一踹,心里又痛又恨。陈尔东扬声疾道,“鱼青鸾!你轻着点儿!若是弄痛了我女儿,瞧老夫怎么收拾你!”
陈凤也道,“你若再敢踢我妹妹,我绝饶不了你!”
鱼南风眼见他们又要冲过来,生怕鱼青鸾吃亏,遂急道,“青鸾,好好走路。”
陈凤一听鱼南风叫鱼青鸾好好走路,心中一笑。道,“听见了么?你爹叫你好好走路!你不是大不孝到连你爹的话都不听罢!”
二夫人得了父兄的支持,声音也比先前响了些。“大小姐,你悠着点儿。慢慢推。婆婆,您躺过去些。别碰着我的骨头。”
鱼青鸾乖巧的应了声,“是,二娘。”
彼时对面又有一顶官轿经过,鱼青鸾手下微一用力,板车便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这轨道一偏,便跟那官轿撞到了一处。
那官轿固然被人撞得歪在一边不说,二夫人的身子便也痛得像是节节碎裂了。她忍不住尖声哀号,其惨烈的程度堪比杀猪。
这一撞,陈凤父子自是心痛得狠了。他们飞奔过来要瞧陈水心,哪料那顶官轿之中竟有人高声怒喝,“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胆敢冲撞老夫的轿子?”
陈氏父子认得这道声音,因为这道声音正是属于林贵妃的父亲,当今的国丈林知周。这个林知周说起来跟陈尔东颇渊源。少时他二人曾在一个军营打仗。当年他陈尔东只是一名小小的士兵,而他们的小队长,便是现在的林知周。
林知周此人可说是有勇有谋。是个极出色的武将之才。也深得他们这些兄弟的信任。跟炎国的战争一经打响,林知周便连立数功。
可炎国的将军实在是太过勇猛,又精于布局计算。弄到最后,他们几乎吃了败仗!
当时林知周便自告奋勇,领了他们一小队人,放火烧了敌人的粮草!这火一放,跟炎国的战争便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林知周立此大功,回到朝中原该是加官进爵,直升将军的。可他们班师回朝,上头保荐的人,却是他陈尔东!因为林知周做梦也想不到,他陈尔东竟是主将之子。
把他放到他林知周的小队里头,便是要给他机会立功!那会儿他陈尔东确是参加了那次火烧粮草的行动,这功,自然是该由他去领!
林知周获悉此事,也曾大闹陈家。可陈家到底家大业大,在朝中的势力又极盛。树愈大,根愈深。又岂是他小小一个林知周能轻易撼动的!
因着他的连番大闹,他们陈家便也给他林知周施了不少压力。几乎弄得他家破人亡。得了这个教训,他才终于学了乖,再不与陈家为难。远走异乡。
哪料时移事易,事隔多年,这林知周非但再立军功,封了个武将之名。竟还送了女儿进宫争宠。彼时皇后已是陈家女,可这个林贵妃,却凭着美貌跟智慧,深深的打动了帝王冰封的心。
她在宫中十数年,竟得圣宠不衰!平常林知周跟陈家已是势成水火,可不论他怎么嚣张,他陈家都是压他林家一头的。
如今仇人见面,怎能不眼红?林知周掀了轿帘下轿,冷冷的瞥向一众人等。霜声寒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陈家的人。”这话说得颇有艺术,那拖得长长的语调,那看好戏的姿态。差点儿就气炸了陈尔东的肺!
他抢前一步,怒道,“林老儿,你有眼疾么?没瞧见这是姓鱼的那丫头撞的你?什么叫竟是陈家的人?”
林知周负手而笑,眼光却落在二夫人身上。道,“那个满身绷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可不就是你陈家的陈水心么?据说当年还跟火凤的韩若雪并称第一美人呢。现在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话说得极是刻薄。陈尔东这时候就是一个刺儿头。别人说陈水心倒也罢了,这会子林知周这个宿世仇人竟也来掺上一脚。怎么不教他心神俱焚?
他几个箭步冲上来就去揪林知周胸前的襟衣。林知周似乎早就料到他的举动,只轻轻一个侧身便避了开去。
身后的轿夫们见着自个儿的老爷被人冲撞了,下轿找人理论竟还碰到个不讲理的。这会子哪儿还想去追究到底是谁撞的他们?
几个人这便卷卷袖管,也上来好歹帮着他们老爷助阵。这么一纠一缠之下,他们竟倒还在功名路上打了起来。
陈凤一见对方一下子涌上来这么多人,怒吼一声,便冲上去帮打。
二夫人躺在板车上瞧得甚是真切,她虽是浑身无力,可到底也知道这功名路乃皇家圣洁之地。是官员们上朝的必走之路。
十里功名路,代表的是无尚的荣耀。不管你多大的官职,跟对方有多大的仇恨,大家心里都有个共同的默契。那就是,在这段白玉铺就的功名路上,是断断不能喧哗的。
眼见着自个儿的父兄竟还在这路上跟人打起了群架,心里不由的一阵发悚。想叫他们别打,可那儿人家正打得兴起。哪儿管得了她那轻若飘絮之声?
鱼老夫人瞧着他们缠作一团,竟淡淡的哼了一声。
鱼青鸾也不瞧热闹了,这便跟鱼南风二人一道将板车骨碌碌的推着往前而去。
陈林两家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林家毕竟也是武将出身,身边纵是普通的轿夫,也都身怀武功。那林知周本事原就高出陈尔东许多。双拳难敌四手。陈尔东父子被人围在一处狂殴。
这一场架打得那叫一个惊涛骇浪。等几位皇子的官轿到时,陈尔东父子已经教人打得鼻青脸肿。口唇开裂。陈尔东父子一见太子等人,立刻上前告状。直说林知周如何霸道。
林知周可也再非是昔日吴下阿蒙,如今他手握兵权,又跟他陈尔东一般,都是当今国丈!
他信誓旦旦的道,这架是陈家人起的头。他这一说,陈尔东父子就不依了,他们又是教太子爷给他们瞧伤,又是数落林家跟他们的宿世恩怨。
总而言之,话说了一大箩筐,话头也越说越长。
想他陈尔东当年立了战功,烧了炎国的粮仓,他林知周仗着是他的上司,非要领他的功!幸好当时的将军识人入微,最后才把将军之位给他做。
他林知周心里不服,竟还到处抹黑他。弄得今儿个去鱼家的时候,他还被一个老太婆骂孬种,弄得他一世英明尽毁。
从林贵妃进宫起,便想着法儿的跟皇后娘娘争宠。上回火凤进贡的织锦,她竟比皇后还先选。
十九皇子生辰,他林知周送的礼过轻。他陈尔东在家打赏下人也不止这个数。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十九皇子放在眼里。等等等等。
数十年的恩怨情仇,他恨不能全都倒给太子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