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火烧似的云霞遮笼濠州城,秋风到得这时终于凉爽起来,风从东濠水引入的二十八道河渠拂过,裹挟着水汽送入城东苏家的府宅。
朱兴盛看着面前一沓沓账册、劵契、院落叠起的四十来件货箱,以及一旁等候的六辆马车。几个马夫正在那边轻抚马儿惬意吹在秋风里的鬃毛,他们偶尔往这边瞧上一眼,好奇的目光。
“苏公,你这是……”
朱兴盛在不久前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告知武二郎。武二郎便默着面色,思忖许久,最终一声叹息落在身后州府忽起的大火里。
之后朱兴盛借了马车,让陈平生留下,襄助武二郎接下来一应行动的推进与更为关键的守城准备,而他则赶在酉时回到苏府,一齐过来的,还有三十个从寨子带出的士兵。
只是当下映入眼底的一幕却让朱兴盛错愕不已。
“重二啊……”苏公将那些账册、券契展在回廊小亭的石案,一一指给朱兴盛看,像是交代着后事,“这是河南江北等处行省的,江淮最多,北方的在这里,前些年藉着大灾也算铺过去了,陕西、甘肃、辽阳三个行省的产业运转不错……苏泰那逆子姑且是靠不住的,这些,劳烦重二亲手交与小女……哦对了,中书省也有,在大都,不过仅是茶行、绸缎行、纺织行、酒楼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家当,所以大都的文契算是少的……”
说着话,将大都的那部分折起,装入锦盒,往朱兴盛面前推了推,随后目光越过回廊,向着庭院三十来件货箱撇去一眼,些许落寞地道:“终究是商人啊,延绵六代,除些钱财银两,竟再没了可以称道的地方……而今南方乱世分明,战火余烬吹又生,家产再如何殷实,不过商贾之家,终是一抔黄土。”
朱兴盛看了看锦盒,又看了看苏继,垂着目光,缄默不语。苏继直起身,酉时的天光穿过如火的霞云,泼洒半边的廊亭宝顶,他凝视着北边的天空片晌,复又回头对朱兴盛笑道:
“听小女来信说,那姜氏乃大都人,与你心意相合,这些大都的文契便算是老儿替你准备的彩礼了……”顿了顿,又眨着眼打趣道,“不是什么生钱的产业,小道罢了,若重二瞧不上这些,或可考虑考虑迎娶小女,小女的嫁妆倒是颇为丰厚。”
“苏公你想作甚!”朱兴盛蓦地出声,打断苏继一番絮絮叨叨、没个正经的闲谈,盯着那边彷佛忽然少了许多精明意味的双目,盯着晚霞流过苏继两鬓的银发,朱兴盛双手撑在石案,隐隐的愤怒,“你该一齐离开。”
蔼然的笑意一点点退去,身影在将晚的霞光里年迈,嗓音仍是温润的,苏继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我需要留下。”
朱兴盛沉声道:“苏公午时叫我在濠州城四下走走,倒是给了我两个选择,与武二郎合作或是自己去解决达鲁花赤,可苏公给自己的,却只有一个选择……但眼下达鲁花赤已经死了,他死了啊,被武二郎杀了啊,苏家举家皆可安然出城,何必留下来,留下会面对什么,苏公当是清楚的。”
“正因为清楚,才要留下。”苏继看了朱兴盛一眼,摆着手转而问去,“重二可知商贾的生存道理?”也不待朱兴盛应答,苏继复又自顾道:
“这商贾一道,无关是非,所趋所避只在利害之间,早年我便是如此,不讲情意的,只用对的人,只做好的生意,资卖从未失手,但家业做大了,心性就小了。放在以往,昔日濠州城若有百姓对苏家造谣是非、辱骂、或损我苏家门风,呵,总归无关利益,甚至有利于销路的运作,且由着他们去。
可如今不行,如今心眼也小,容不得一点毁誉,那逆子败坏家风,做阿爹的,总要去扭转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事情……不期望所作所为长留史书,只要城内百姓记得,城内两万文儒记得,往后的州志记得,记得我苏家在濠州城动荡之际,倒廪倾囷,矜贫救厄,待尘埃落定,只要苏家星火不灭,总会有成为濠州苏氏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