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出生在大晋的琅琊郡;准确些说,是南琅琊郡。
五马渡江之后,世家大族们纷纷带头南下;朝廷对沦陷地区迁出的移民进行异地安置,为其重建州郡县,仍用旧名命名,地名前加个“南”——
像是南青州、南徐州,此类郡县,被称为侨置郡县。
在王谧他爷爷那辈儿,士族大量南迁,多相聚而居,就这样保持了原来的籍贯。
东晋软弱,皇帝设置侨州、侨郡、侨县,用以安置北方士族,保持其特权;顺便着打压土著士族,借助王氏、谢氏这样的北方大姓来巩固统治。
简单讲,所谓王马共天下,这王是率先出头的王,王底下还有前文叙过的、数不胜数的谢。
王谧,他们家,正是这半壁江山里顶级的高门。
南琅琊,距离帝都不足百里——这是一片金碧交辉的沃土,桑竹成荫,稻麦分茬;八十万户人丁,在此地安享分崩割据之外的太平。
这小百万人是不上户口的,大晋的黄籍和白籍中都找不到名字:
他们是南渡高门的佃农,一贫如洗,目不识丁,几于农奴无异。
世家大族据有琅琊、青徐这样的肥沃土地,私取高额的租税。这天下,他们是实实在在与南朝天子所共享。
南琅琊郡,王谧的娘,在他四五岁时,患了寒疾突然去世。
王谧那时在京城里的国子学念书,被家人匆匆领回郡里吊丧后,又被亲生父亲催逼着匆匆返了京城。
他母丧未过,其父忙着与谢家联姻。
这孩子碍了新夫人的眼。因为小王谧的眉目,总让后娘想起他已过世的亡母。
回国子学,那里的老师在新学年里开始无端端搞他,并且锲而不舍地、不辞辛劳地给他琅琊郡中的老爹写信打报告。
没有任何原因。
因为陈郡谢氏多出当代大儒,国子学的老师恰好有不少姓谢的。
恰好又是他后娘那个谢。
同门之中,挨搞的有两个小子,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远方堂侄。
自古子以母贵,有了后娘就他妈有后爹。
这个新学年里,王谧衣食供给远不如前;一襟新衫穿了十个月,入秋时,袖口都叫几案磨得黑亮。
授业恩师在课堂里笑话他,说他衣冠不正,粪土之墙不可污。
他忍了。
如此忍了一次又一次,当先生最后一次侮辱他的堂侄是垃圾是渣滓的时候,他提起沉重的几案,冲上杏坛,冒大不韪,掀去老师的冠冕,给老狗日的开了秃瓢,然后撒腿就跑。
能跑到哪里呢?父亲把他押回琅琊,双亲把他吊起来打。
他的继母暴跳如雷,在琅琊全族的面前,认真讨论是否要将这目无君父的小混蛋溺进河中淹死。
风暴过后,为了安抚妻家,父亲把王谧送到了他叔叔家过继。
王谧也被动地让出了嫡子身份。
而叔叔这个新爹,他是很喜欢的。
那老头儿做过传说中北府车骑将军的参军,曾经弃笔提刀,亲历过开国不久时前秦南下的大战。
他这个叔叔,或者干脆说是他的父亲,也是王氏家门里不受待见的庶生子。
叔叔把王谧领回京城,国子学的学堂里,肩并肩和他同坐一席。他记得,学堂里,老头儿敞开宽袍大袖,父子二人,漫不经心地抓着身上的虱子。
老师在杏坛上哆哆嗦嗦的。
当着老师,他问老爹,是否应该像先祖一样无条件孝敬父母师长,甚至对那母狗一样的继母卧冰求鲤、言听计从?
老爹嘴角乐乐,讪骂他,说他娘的是读书读傻了,让他少看那荒谬透顶的圣人言。
老爹又说,小孩儿么,都是父母玩弄情欲时被带到这个世上的,父母没征求过孩子愿不愿意来这人间,既然把孩子带来了,理应对小朋友好些;父母和孩子,本应履行那天命的契约——
你小时我善待你,我老时你不能不管老子!不能说你小时我天天给你大嘴巴子,我老了却拿天地君亲那一套逼着你大冬天给我裸跑去钓鱼啊。这叫什么?这叫不要脸。
小王谧仰天大笑。
改不过口,他说叔叔,我们的祖先卧冰求鲤,为天下传颂,你怎能不敬祖先。
老爹亦笑,摸摸王谧的小脑袋,郑重道,他不过恰巧是你爹,你不过恰巧是他儿子。
老爹离开国子学的时候,狠狠薅住了老师的冠带。
老爹又对老师说,这是我的仔,你敢弄他,我弄死你。
如此,王谧自幼在建康城长大,就这样长到了二十岁。
加冠那年,叔叔给他起了个表字,表字稚远。
叔叔说,京城呆腻了就该出去走走,人一辈子不长,老爷们儿应该心如稚子,远逸江湖。
那年,庙堂不高,江湖不近;回琅琊看望老爹的路上,在京口的大雪天里,王稚远第一次饮醉了酒。
而这一年,是秋天,王谧又喝高了。
倒在无想山的木屋里,倒在木槿花的香风中。
傅季友也教酒气熏得两面通红。
季友麻了胳膊,机械捡拾着几案上的零星饼碎。一个爆栗凿醒了王谧,季友大着舌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