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江云峤回到酒馆的时候,阿莲正给小满上药。
“拦车驾时给人打的。”阿莲便擦药边对江云峤说。
此时聂小满正哼哼唧唧地躺在两条长凳铺的木板上,像一条被抽掉骨头的狗。
“用白药敷一敷吧,治外伤有奇效。”江云峤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子,递给阿莲。
聂小满仍旧哼哼唧唧的。
阿莲一巴掌拍在聂小满的脑壳上,柳眉都竖了起来:“哼什么哼!”随后又匆忙揉了揉脑袋被敲的地方,换了一副温柔的口气,轻声细语道:“小满你记住,你是世家的子弟,就算没了身份,也不能丢掉骨气。”
小满不哼唧了。半天后他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怎么和我妈一样。”
连着几天阿莲都在为小满上药,两人越来越亲昵。
可有两个人却高兴不起来了。一个是宋老爹,他每天把菜刀剁在案板上梆梆响,像看贼一样扫视聂小满。
另一个则是小乙。
小乙本来是去酒馆送唤索的,可当他掀开酒馆帘门,看见正卿卿我我的两人,心便凉了下来。
他放下帘子,缓缓走了出去。
方小乙走过人来人往的大街,一直转入黑暗的小巷,默默坐下。他呆呆望着满是污渍的石墙,心里空荡荡的。
偌大的城市有这样一个孩子,他挣扎在最泥泞的角落,晴时摘些时鲜花果,卖给路过的老少爷们,下雨也要在风里奔跑,不停给人送唤索。宁二爷盘剥他,十税七八,还威吓他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坏事;同辈的孩子欺负他,踢翻他的摊子不让他摆生意。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这样永远地沉寂下去了。
可偏偏这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她伸出手拉着他逃出重重包围,用她的天真和无邪,在漆黑的夜里捧出一轮明月。他们都嫌我手脏,除了你。方小乙在心底默默地说。
这时他又想到阿莲和小满说话的样子,他们的脸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他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来,心里好像有一条毒蛇,撕咬着他的心肝脾肺。欲望混合着阴狠的气息弥散开来,在方小乙的吐息间愈涌愈烈。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柄小刀,是宁二爷塞给他的,用来划开别人的褡裢。
“我们是朋友呀,当然要拔刀相助了。”他忽然想起有一个身影在危难之际挡在了他前面,奋不顾身地和那些面容凶狠的男孩们搏斗。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捂住耳朵,又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嘶哑的喊声。
他拔足狂奔,跑出小巷,跑出桂梁街,跑出外城,一路跑到江边。
那里是堤坝,一队队的民夫来回搬运沙袋。
方小乙只是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
城外,江边。
一包又一包沙袋从船上卸下来,再被民夫们扛上堤坝,垒在江边。方小乙就在来来往往的民夫之中,他扛着半人高的沙袋,比谁都卖力。他决心在苦力中发泄情绪。
江面很宽,看不到对岸,水面高得几乎与地齐平,方小乙走在江边,有一种走在水上的错觉。江水茫茫,看久了容易眩晕,方小乙只觉得腿一软,便摔在地上。
当他爬起来,想要继续扛起沙袋的时候,才发现沙袋已经破了。泥沙哗哗地倾泻出来,方小乙愣住了:这不是防汛用的河沙!这只是不知从哪随便挖来的普通泥土!
明明是中午,方小乙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拔足向南州城狂奔过去。
夜半,钟声,大明寺。
钟鸣过十八响,僧人们早就熄了灯。可佛堂却罕见地大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丝丝光亮。
江云峤就伏在佛堂巨大的鎏金佛像背后。
傍晚时分他听到方小乙送来的消息,吃了一惊,联想到之前大明寺的关系,便决定来探探情况。
“这次放焰口寺里进账多少?”穿大红袈裟的和尚声音圆浑。
“金银钱币一万四千九百七十六两,珠宝器物折价两万一千七百两,总计三万六千六百七十六两。”穿海青的年轻和尚将账本合上,“这是详细账目,方丈过目。”
“怎么比往年少了这么多?”方丈皱了皱眉,将账本翻得哗啦啦的。
“今年太师过七十大寿,知府任期将满,要敛一笔生辰贺钱以作晋升之资,故而多要了两成。”年轻和尚解释道。
“哼,这些年我们帮他做了多少事?又是送佛子又是给他的明月楼送人,倒把他胃口养肥了?”方丈咆哮起来,喘着粗气。此时的大明寺方丈全然不见往日示人的宽厚慈祥,面目在昏暗的灯火下扭曲着,狰狞如恶鬼。
年轻和尚垂手立在一旁,没有接话。佛堂一下阒寂起来,只有香烛燃烧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方丈的脸忽明忽暗。
“他那边呢?”喘息了片刻,方丈平复下来。
“昨日我去他府上,他引我进寝室,从床案的沉香小匣里取出账簿我看:已征得二十八万,再有两万即可凑出三十万两生辰纲。”
“离太师生日不过月余,他如何凑出两万银子?”方丈冷笑连连,“本寺可拿不出来。”
“不劳方丈操心,知府大人自有办法。”年轻和尚笑了笑,“北边那伙贼兵与知府做起了买卖,修坝的沙袋只卖一文钱,是市价的六分之一,如此则可昧下朝廷所拨汛钱的八成,约有万钱;至于剩下的一万两,知府大人也有了眉目,他准备借那首小儿歌谣做做文章,合南州一城之力,未必不能填补空缺。”
“好贼子,可真有他的!”方丈愣了一下,笑骂道,“这一手比咱们捞得狠多了!”
香烛缓缓燃烧,烟气缭绕,鎏金的佛陀低眉,隔着烟雾俯视佛堂,祂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在怜悯众生。
“慧明,你说我二人在佛祖面前密谋这些,将来会不会下地狱?”
“佛祖尚需金身塑,何况你我?”年轻和尚微笑,“人间如狱,众生如此。只见波旬,何来佛祖?”
清晨,桂梁街。
天阴沉沉的,江云峤蹙着眉走在街上。
昨天晚上他还是去了大明寺,藏在佛像背后,亲眼见到了僧人的密谋。满堂的黄金,昏暗的烛火,交织欲望的低语……二十年前的往事走马灯一样掠过脑海,与昨夜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恐惧犹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好像飘荡在一片漆黑的海上,身下的木板随时会被吞没。
他又看到无垠的草地上,女孩儿闪着明如黑漆的眼睛朝他浅笑,手腕的金铃在风里叮叮作响。
怎么会……这么像啊。江云峤的头忽然疼了起来,像是被那场大火灼烧着。
他扶着墙,虚弱地笑着。他想起许多年前有一个女孩曾对他说过,你要多笑笑,这世界很美好。我听阿爹说南方有大湖,有一年四季也不会谢的花,那里人间胜景,没有勾心斗角……她登高南眺,眼神憧憬,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八月的桂花瑟瑟如雪,女孩儿的声音在风里飞散。
江云峤重新抬起头,沧桑的眼睛清澈如水,他微微浅笑,皎洁如月。
“世界还很美好,善良不该被埋葬。”
他迈开脚步,朝阿弦家走去,他要请阿弦做一件事。
(六)
江云峤从阿弦家回来的时候,正撞上四处寻他的宁老二。
宁老二把江云峤拉到偏僻的巷口,笑嘻嘻地问:“江先生,考虑好了没?知府大人已经翘首多时了。”
“劳烦替我回禀,此事绝无可能。”江云峤皱了皱眉,抽开身子。
“什么?”宁老二瞪大眼睛,他没有想到江云峤竟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自他替知府做事以来,也遇见过自称英雄好汉的硬骨头,可这些人最终都会变成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酒色财气轮番上阵,没有人能抗住。”知府得意的笑容至今还在他面前。“你要什么?名声?地位?权势?这些我们都能给!”宁老二在背后高喊。
江云峤停住脚步。“我要南州城一片清明,再无欺压瞒骗、强逼拐卖之事,你们知府能给么?”他侧过头,目光灼灼。
“既然如此,你不要后悔!”宁老二目光狰狞。他看着江云峤远去的背影,想起知府的另一句话:其才不为我所用,则宁杀之。
第二天天一亮江云峤就出门了,他回到酒馆的时候,夜已沉沉。
桌上点着灯,聂小满一个人在角落静坐,他手指交叠互相拨动,显得心不在焉。
“江先生。”看到江云峤推门进来,他轻轻唤了一声。
“这么晚还不睡啊?”即使疲惫,江云峤还是微微而笑。他摘下斗笠,走到角落,坐在聂小满面前。
“江先生……”聂小满的声音有点颤抖,“能请你喝一杯么?”他的嘴唇嗫嚅着,喉节上下滚动,“我明天,就要走啦。”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要飘起来。
“当然。”江云峤满是诧异,“要去哪儿?”他提起壶,往各自面前的杯子斟满酒浆。琥珀色的液体泛起晶莹的泡沫,像是金色的细珠。
“回家……回云川。”聂小满注视着江云峤翻飞的手掌,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汗。他的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了,指甲嵌进了肉里。
“脸色怎么这样白?是不是生病了?”江云峤皱了皱眉,将手中的酒杯放下,要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没有……”聂小满的心跳都漏了一下,他匆忙后仰,抹掉脑门上的汗,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就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江云峤收回手,轻轻叹息了一声,“南州城居不易,回家也好。”他安慰小满,再次端起了酒杯。
“江先生!”他又听见小满的声音。
“怎么了?”他停下酒杯,露出微笑的面容。
“没什么。”聂小满的眼皮垂了下去。
他轻轻将酒杯举起,就要碰到嘴唇。
“江先生!”聂小满的声音显得那样急促,他不自禁地停住动作。“我放错杯子了,这个杯子我用过!”他闻言一愣,笑着摇摇头,“怎么还是那么粗心。”他将酒杯搁在桌上。
聂小满迅速将杯子抢到手上,又将自己的酒杯推到江云峤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擎盏,像真正的世家那样庄重。他豪气干云,大声对江云峤说:“江先生,我敬你!”然后仰头饮尽酒浆。
真是好酒啊。聂小满心想。他突然觉得很轻松,像是卸下担了十四年的重担。
“江先生,谢谢你……”聂小满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异样的红晕。
“谢我?”江云峤放下酒杯,有些好奇。
“我要死啦。”聂小满的声音很虚弱。他没有回答江云峤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下去。
“昨天宁老二找到我,要我杀了你。他说可以给我三百两,让我在南州城安身立命。我不答应。可他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去,就把阿莲绑到明月楼。明月楼是青楼啊,女孩子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他说,明月楼是知府的产业,谁也救不了。咳咳。”聂小满剧烈地咳嗽着,“我没有办法。他给了我一包毒药,要我下在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