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后庭倒是有一处闲适之地。斑驳的榆影护一方浅塘,虽有熏风不时袭过,那聒噪的蝉鸣却一刻未消。王宇中酒后来庭院纳凉,不想两耳鸣叫不止,便于溷厕之处寻来一个丈余的竹杆,吕焉见了嗔怪道:“遇有心事使迁怒蜩蝉,须知蜩蝉与你又有何异?朝饮晨露,暮隐高枝,夏生秋亡,徒生悲戚。皆是悟透了人生苦短,方朝吟晚歌,绝唱不止……”
内兄吕宽倒还清醒,却面红耳赤上了脸子。这阵儿见妹夫持杆去捅榆枝的鸣蝉,就“哈哈”大笑劝慰道:“捅走一个又如何?这方唱罢那登场,不如寻你恩师去,也许能谋出个张良计来。”
王宇这下明目了。自父亲杜绝了卫氏一门的赴京之路,他就镇日坐立难安。幸有恩师吴章提点,生怕父亲重又误入了霍光的老路,就死死劝阻。霍光薨后三年宗族尽诛,可恨无有前后眼哇!虽说少帝过继于天家,却也难料不念旧恩,若是日后弱冠亲政,难保不回头问罪于王家……王宇屡劝又无成果,就把此事谏上了东朝,哪知背了东朝之意,反把几人都臭骂了一顿。
“君舅便是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夫君且问下吴博士,指点一二,兴许能睡个安稳觉哩!”王宇见媳妇儿也乐有此意,便着人牵来了两匹军马,吕焉一见就嗤鼻哼道:“你以为是夸官呢!一身酒气还骑大马,你骑马还是马骑你?坐个辎车不掉份儿,省得于后落人口舌。”
二人坐辎车入东市闾里时,已近黄昏,走街串巷了好一阵子,却还有行人车马来去。王宇老远便瞧见了那棵冠如华盖的白果老树。下得车来,忙于树旁叩响了那扇黑漆的小门。开门倒同以往一样,吴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二人也不招呼,就急急拽着脖儿往里喊:“家主哇,王家公子又来了……”
也莫怪老仆这么叫,王宇这阵子把吴家门槛都踢断了,又是生火又煎茶的,别提有多膈应了。恩师迎上忙礼请入内,跽坐下来发问道:“长孙可是吃了酒席?”王宇赶忙敬答道:“无多,也就与内兄、王光吃了半坛。听闻甄丰去了中山,欲拜卫姬为中山孝王后,卫宝、卫玄起地封侯,却是无有诣京之意哇!”
恩师吴章捋须道:“乃父之贤,不能为子孙虑,故权臣易世则危矣!”吕宽也于一旁跟叹道:“皆因前朝准了丁、傅二家诣京封贵,才被那贪得无厌的傅太后恣意毁僭,以致礼崩乐坏,国将不国矣!”
吴章点头,又搭壶斟茶,瞻见王宇醉意未消,就扬袖勾头吆喝道:“老仆头熬碗葛花汤!”听得隔间应了一声,吴章方对王宇言道:“葛花解酒是特效,养肝活神,强筋健骨,你俩不妨都喝点儿。”
吕宽听了许是恭维,忙搭礼询问其中的妙方。吴章就埋首干笑道:“俱是一些常备药材,葛花为引搭莲花青皮,再加上稍许的木香橘皮、猪苓白茯苓,以及神曲泽泻、生姜白术与白豆蔻仁,轻煎慢熬,半盏效可。”
王宇一脸谦意道:“中药味苦,就莫要忙排老人了。”说罢端起来一盏桔茶,将鼻翼置于腾雾之中闭目清品,且又喃喃自语道:“几多年来,家翁历事清明如水,眼里容不得一点灰星儿。殊不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哇!”恩师听了点头叹道:“想那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不可谓功轻。然不学亡术,闇于大理,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则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王宇听了就愈发添愁,两眸盈盈拭泪道:“却又奈何,朝廷把持着不让进封,务要断了他中山称贵。这这如何是好哇?”“不宜生夺,宜可智取。”吴章饮罢又斟上茶来,“你可与卫宝修书一封,要卫家务必感恩戴德,且大力痛斥傅后、丁姬的僭越罪愆。诸如共王母生前干政,死后冢高与元帝山齐,怀帝太后、皇太太后玺绶下葬,不得民心云云……”
王宇一听两眼放光,遂向吕宽招呼道:“拿笔来,俺要亲书!”吴章忙将他引到案前,又亲弄水注磨砚道:“长孙的墨宝也多年未见,不知今日长进了几何?”王宇遂拿出了吃奶的劲头,束了袖袂握笔在手,又饱舔墨池,一气呵成……
夏去秋来,候鸟南飞,秋高洁爽,月敷铅华。仲秋的步履已蹀蹀迫近,如那浓郁的果香四溢飘散于空中。这沿自先秦之期的八月佳节,仍遵循老路敬老尊贤、互赠雄饼,会八月饮酌,行祠孝祖庙之题。
至佳节当日,朝廷遁例在太学之内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敬老国宴。早有谒者倾巢而动,各驾安车,四下尽邀三辅之地的所有老人赶赴京师,以共享巍巍大汉盛世华章。
一大早,太学生们便身着青衣,与身着燕礼白服的官宦一道,手拿经简侍立于闼旁,以迎迓皇家与三老五更的銮驾与公车。公卿致仕皆称三老,庶民年长方为五更。待淌淌车流涌入院内,钟鼓一响,典仪方始。
太学院居中为磅礴大气的辟雍正堂,殿堂的周遭有小桥流水,碧波环绕,犹似谷纹玉璧一般,昭示着汉家的德化周流全国。老人们皆着了黑衣素裳,手中拄一鸠鸟玉杖,在宫娥们的左右搀扶下,步履维艰地下了安车。
东朝携箕子及四辅三公迎立门屏,恭候国老与庶老的到来。三老五更们下得车驾,瞻见天家谦恭仁厚,一个个遂喜不自禁,忙向太后、陛下与四辅三公施礼答谢。奉礼郎官们将这上百的老人引上阶面,箕子便上前正身,回揖一礼。礼成后又由谒者前引,将老人们安置入了座席之上。三公九卿遂蜂拥上前,挨个为老人们脱去鞋履,又仔细整好衣冠与仪表,后又默默躬身隐去一旁。
太皇太后开口笑赞:“辟雍拜月,丹桂献寿,皓发为尊,孝字当头。人子膝前不行孝,劝君莫做汉家人,人过七十方为宝,经邦论道不年轻哇!今皇帝年少,若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孙,无以终余年。今祖孙二人,更相为命,业无经邦之道,察无治国之才。今借尊亲佳节之喜,聚我三辅庶老先贤。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改过不吝,从善如流,宜哉!”
话音甫落,颂拜如云。殿堂之外钟鼓骤响,殿池之内双髻高挑,云舒云卷。乐府的歌伎高唱《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宫姬们则于殿中盈身跳起了《万舞》之舞。大堂内外,莺歌婉转,舞姿蹁跹,津津乐道,语笑喧阗。
妙龄的宫娥都小心捧起精雕的佳肴,如鱼穿梭于各方席案;又有黄门躬身斟酒,笑脸相劝……此间小皇帝可正受着磨难,矮身跽跪在了国老案前,亲手为老人们调制酱料,又操刀剖开了整块的卤肉,肉敷酱香,十里可闻,遂又飨奉于三老跟前。
此番老人们也不遑多让,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涂好酱料的食材,又轻轻抿于无牙的缝中……小皇帝尤怕吞咽过度,还于一旁蝇声提醒:“慢慢食鱼,小心骨刺,祖祖切莫卡了喉咙噢……”说罢又膝行几步奉上美酒,老人们吞咽不及便搭卮以谢。汉家宠渥可见一斑。
老人们宴后都眯眼微曛,又被妙龄的宫娥盈袖去轻轻摇醒。待陶醉而起,惺忪一睁,又一左一右搀入了彝伦。彝伦堂位居辟雍以里,虽属副殿却内容宽旷,乃是皇帝庶政不明时的问道、访道之重地。
国老们又抹嘴束袖打坐在正堂,五更老人也被那花花绿绿的宫娥们引坐两厢。箕子由王莽一手拽着,一前一后刚过了门槛,哪知抬首猛一张望,见正堂与两厢都乌压压一片,一个个白脸儿黑衣的,貌似误入了冥界地狱,不由倒吸了一个凉气。
箕子遂与王莽附耳骇道:“伯翁快瞧,旱魃快要炸尸了耶!”王莽听了忙捂他小口,且勾下头来笑劝道:“有伯翁在,箕儿莫怕,今日所请皆为祖辈,与东朝祖祖同出一心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有舐犊之爱,小亦戏彩娱亲喔!”
箕儿听了点头应喏,就喜笑颜开地蹦跳进去。三老五更窥见是皇帝入了大殿,一个个激动得泪流满面,疾着宫娥搀扶站起。箕子与三老隔席站定,又与左右群揖了一礼,方与诸尊谦恭道:“祖祖们今日齐聚太学,跋山涉水赏我颜面,朝廷何幸,大汉何幸!自朕于明光宫牙牙而来,一路之上德薄才浅,力不从心,不知如何牧养天下,还望公等赐我教诲!”
有国老听了肃然对答:“木材依线方校直,刀剑砺磨才锋利。为君者当以四海为念,从谏如流,一心为民,即可为盛世明君也。虚心纳谏,匡弼得失,大汉子民方温良恭俭,孝悌忠信;万里疆域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箕子听了忙叩拜致谢。
身旁又有国老献言:“立国之本,在于忠信;治国之道,在于法严。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泽厚重,情胜其欲,方可四平八稳,国泰民安!”
箕子忙又点头称喏,哪知还未跪谢教诲,西厢又有庶老言道:“我老农枉活七十有三,忝对孔圣,一辈子没出过嵯峨大山。平日里三脚都跺不出屁来,今却得我天下小主盛情款待,老朽万死也难报答皇家深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