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不懂声色吁出气息,意会到藤原的油墨粉彩,笑道:“那我去给你们拿一瓶好酒,再让厨房做几样小点心。”
三人很有默契地在夜色下的暗流处交汇。杏子立即端来一瓶酒,身后也出现了端着托盘的下人。期间藤原说:“地下室就是她的酒窖,里面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好酒。当然也有她自己亲手酿的,可惜现在还没到开封的时间。等樱花盛开吧,那时就有最清冽的梅子酒喝了。”
他肥硕的身子倒在了单人沙发上,仿佛陷出一个弹坑。杏子搁下酒菜后,朝他们深看一眼,将那瓶绯红色的酒又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离开时还不忘提醒:“我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回来,到时候八点半,我们正好出去吃宵夜呀,那也不错。”
藤原催促道:“你还不快去,早去早回,别磨蹭了。”
杏子离开后,若昕收回视线,先笑道:“看来明天有贵客要迎接,我还来打扰你们今晚的休息,太没礼貌了。”
藤原道:“没事,虽然是个贵客,却不是需要我正襟危坐去招待的人。柳川将军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两家有世代交情。他家在日本也是很有名望的贵族,和那些暴发户可不是一路货色。”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先生刚去南京,不然也能蹭您的光去拜见他。在上海待多少年了,就和一个河村先生有旧交情,其他大人物竟没有几个能认识的,有什么前途可言?”
她絮絮叹气,却没有妇人刻薄抱怨的丑态,仿佛仅是无奈地看见雨送花落等令人不愉快的场景,略放下两畔眼睫。
“不用担心。柳川先生是刚从广州回来,去的就是南京,想来和王先生办的是同一件事,应当已经见过面了。正好和上海挨得近,他顺路抽时间过来看看我罢了。”
他眯起眼阻挡住眸光,心跳往外蹿了一拍,颇有兴致地问:“神原太太很关心你先生的事呀。”
“那是自然,他在前面做得好,我才能在后面安心享乐。”
“神原太太怎么没跟他一起过去?”
“都说我喜欢享乐。南京多无趣,哪有上海的繁荣景象。要是过去了,连个大点的商场都没有。而且我不去,他或许能自在点,我也能自在点。”
藤原放声笑道:“神原太太可真是有意思。说实在的,其实我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不一般,当然不是单指美丽的外表。”
“您一定对每位太太都说这样的客套话。”
若昕将手抬起,捻住顶端的扣子,适时地表达出紧张。而藤原在对话中也慢慢挪动肥大的身子,转移到了长沙发上。他以为自己足够轻手轻脚,但若昕清晰地感觉到身边有一处塌了下去。
“那也不是,哄女人的话并非万能的模具。真遇见一块上等宝石,仍是要用心思虑该如何雕琢的。”他咧出两排黄牙,颇为幽默的形容而得意。
“藤原先生是逗我玩吧。我听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我说句冒犯话。神原太太是个很有趣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富有神秘感。就像是在夜晚的荆棘丛中,你看见一枝花优美的轮廓,也闻见令人沉醉的香气,但就是猜不透那是什么花,也不敢轻易靠近。”
他在说话时抬起了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距离她的左肩不过几寸远。
“从外表看,你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子,也很懂人情世故,在一切场合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淑女的言谈举止,该有的调侃与取笑你也能做到。但总是透出类似反抗的内在,虽然平时都隐匿在含蓄的微笑下。外人一旦发现,必定会渐渐地将视线停驻在你身上,很难再挪开,尤其是”
他狡黠地笑了:“看见你低眉衔笑,目光略带忧郁地静立在人群中时。”
她显出几分慌乱,低声笑道:“您是在称赞还是嘲笑我呢?”
若昕抬眼一瞥,像是清泉边迷途的鹿,终于发现了一条小径,又立刻低下,稍作几秒后再次缓缓抬起,正好对上他枪口似的瞳孔。她往边上退了一步,压到藤原弯起的手臂。
两个人都故意紧张地往远处躲开。她轻笑道:“不好意思。”
藤原抽回手,哂笑道:“没关系,一年来总是忙,好久没能和朋友畅谈。我们先喝一杯吧。”
他刚伸出手,还没有碰到瓶子,若昕就摇头笑道:“杏子小姐端来的酒,我可不敢喝。”
藤原脸上堆砌的欢乐一瞬间崩塌了,旋即强笑道:“怎么了?”
她静静地调侃:“从暴发户家里拿来的酒,一定昂贵却没有品味。”
他先是一愣,整张面孔像是结冰的断崖面,半晌后冷笑道:“神原太太知道的不少,是从哪里听来的?”
若昕挤出点花容失色,随后冷淡道:“她的事可以搁在一边,先说要紧事。反正她现在也不在,您也不信我,等人回来,当面对质更好。”
藤原因她神态平静,反而陷入愕然。他早已没了兴致,于是坐正大声喘息,听她一字一句说清道明。
长久的寂静与暖气盘旋,他忍不住问:“他自己怎么不来告诉我?”
“他无时无处不受到河村的监视,哪里敢与您有过多来往。此次他去南京,河村暂时不会注意他,我才有机会来告诉您一声:千万小心。您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心里。”
“哦,是吗?他与河村可是十几年的旧交情。”他抛开了原先玩弄的惬意之心,套上警惕的盔甲,狡黠地发问。
若心目光低垂,冷淡笑道:“我想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我们与河村家的过节。”
她的眼中泛起真实的漠然与怨恨,让场面的虚实更为扑朔迷离。真假掺半,才能围起令人困惑的迷局。
藤原一刻也不松懈地盯着她,看见她冷艳的脸上绝望却无法坠落的泪光,也不禁动摇,叹道:“别太难受,都过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