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冬,天也黑得早了。
刚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荷香将国葆和壮芽叫到自己房间,本想就二人的恶作剧好好追究一番,可当二人站在她面前,非常亲切地问她:“荷香姐姐,找我们什么事?”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她望着二人深深舒了口气,扑哧一笑,二人被她笑得心里好没底,不自主地对视了一下。荷香尽可能地做出坦然自若的神态,对二人道:“紧张什么?我找你们除了教我识字,还能有什么?嗯?”
国葆或许是太过心虚,慌忙说道:“哈,看姐姐严肃的样子,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荷香笑着,回手拿出自己写的字:“两位小先生,检查一下吧,看看我有没有写错。”二人接过,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番,壮芽故作惊喜道:“荷香姐姐,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真的,我不骗你!”荷香淡淡一笑,“有吗?哈,我自己看不出好坏。”
小国葆随口接了句:“荷香姐,我九哥在大厅教大家识字,你怎么不去学,非要让我们两个教你。”荷香顿了下,懒散地说了句,“跟你们学着,不就挺好?再说,当初,是你们主动说,要教我识字的。”国葆朝壮芽望了眼,接着道,“我是说,九哥教得比我们好。”荷香边收回作业边说:“跟谁学,都是学。我若能将你二人认的字都学会,便也就知足了。”
壮芽看着荷香,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冷不丁来了句:“荷香姐,明天一早,我们要回家给大哥送行。”
荷香应了声,“哦,九哥你们都回去是吧?”“是的,一起回去,最多晚上就回来了。” 国葆说。
荷香说:“既然明天一早要赶着回家,那,今晚上就不用教我了,你们回屋早些歇息好了。”国葆答得倒也爽快,二人互递个眼神,一溜烟地出了屋。
或许白天大家都累得超出了负荷,这天晚上,白玉堂异常地安静。织房没了往常的织布声,房间里也没了国藩和国璜的夜读声。
大院里空荡荡,唯有江氏,拖着疲惫的双腿朝屋走来。她进了卧室,见丈夫正坐在当门桌前拨打算盘。没等说话,丈夫先开了口:“都睡下了?”
江氏慢慢走来坐下,失魂似的答道:“爹娘那里都安置好了。”她话没说完,突然捂着嘴暗泣起来。
丈夫看了眼夫人,算盘一推:“瞧你,儿子是奔前程去的,别,别这样好不好。”
江氏过了会儿,喃喃道:“国藩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不会像往常读书那会,一年半载地还能回趟家。”
曾麟书不动声色,愣了很久,开口道:“国藩不是说,等他京城站住脚,会接我们过去住嘛!散馆后,看朝廷怎么派吧,是留京还是派到别处,只要他稳定了,他不回来,我们可以去看他呀?”
江氏一声长叹,沉吟片刻:“说也奇怪,秉钰肚子里孩子都过了天了,硬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好歹让他父子俩见个面再走...”
曾麟书见妻子话头一开,准说个没完。他忙收拾着桌子:“孩子降生,那是天意!眼看,这边散馆考试临期,国藩也实在不能等了。早点睡吧,明一早我还要送国藩去长沙。”
夜已进入子时,天一亮,小两口就要分别。秉钰矛盾着心,对丈夫道:“你还是闭着眼养养神吧,转眼天就亮了,还要赶那么远的路。”
辗转难眠的国藩,侧起身为妻子掖了掖被子:“你睡会儿吧,我搂着你和孩子睡。”
秉钰苦笑了下:“你现在可搂不住我了,瞧,孩子中间挡着呢。”
国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望着房顶,像是自语:“唉,这个小东西呀,让爹看一眼再走都不让,还有,我不能为你服侍月子,心里很是不安。”
秉钰语气带着哭腔:“这不怪你,是这个小东西赖着不出生。”
国藩对着脸问:“这叫什么,赵婶说的?”
“赖月。”
“对,赖月。唉,让孩子赖着吧,他愿意什么时候出生,就什么时候出生。反正,我这个爹是跑不了的。”
秉钰撑起胳膊:“来,我们换下位置,你躺里面。对着说话久了,我右边胯骨疼。”
“好。”国藩说着躺到靠墙的位置。秉钰难为道,“啊,很久没平躺着睡觉了,只能侧着身子。我的乖宝宝赶紧出来吧。”
国藩看着妻子的难受样:“秉钰,你果真要睁着眼陪我一夜?”
“哎呀,你明早就要走了,我睡得着吗?”
“我是心疼你。”国藩说着,将手搂在秉钰的腰上,秉钰突然‘唉’的一声,“你手一搭,我腰好酸。”
国藩忙将手放下:“这样没事吧?”
“还是有点酸,往下坠。”
国藩疑惑道:“上次,有过这样吗?”
“上次?哈,上次都忘了。”
“我要不要去告诉娘?”
“别,大家都睡了,娘也忙一天了。”秉钰说。
国藩一骨碌坐起:“不,我更不能睡了。你睡,我看着你睡,哪有不舒服你马上告诉我。”
秉钰眉头突然一皱:“哎呀,我,我想去茅房。”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去茅房?”国藩从床下拿出便盆,“来,用这个。”
“不不,我是想拉肚子。”
国藩焦急道:“拉肚子就拉,我端出去倒掉就是。”
秉钰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要起来,快扶我...”
国藩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扶着秉钰起身,秉钰刚坐在床边,脚还没踩着地,羊水便顺腿流出。国藩一看傻了脸:“啊?你尿裤子了?”
“没,没有,快让我去茅房...”
国藩见妻子的裤管还在淌水:“不对!坐着别动,千万别动啊?我去叫娘!”国藩说着飞快跑出了屋。
片刻,国藩和母亲,赵婶、赵奶奶匆忙进了屋。江氏见状:“啊?这是要生了!国藩,快,快去请产婆!”
国藩抓起外衣要往外走,被秀娟叫住:“不用!我和我娘都会接生。大少爷快去烧水,顺便带个干净的盆子过来。”国藩闻听匆忙向厨房跑去。
江氏三人帮秉钰躺了下来,秉钰呻吟道:“啊,我腰坠得厉害……”
江氏安慰道:“不怕孩子,赵婶和赵奶奶都会接生,我去拿孩子的包被,你等着娘,啊?”
赵奶奶将秉钰枕头放高,秉钰指着柜子:“柜,柜子里有油布...”
赵奶奶转身将柜子里的一块油布取出,放在秉钰身下。国藩拎着热水和盆子进来。母亲随后抱着小包被也进了屋。江氏回头对儿子道:“国藩,你回避一下,去和爹在客房待着就好。”
国藩揪心地看了眼秉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纠结着对妻子说道:“我就在门外,我在门口守着你呢,你不要怕,啊?”国藩说着出了屋。
他来到屋檐下,抱着双臂,仰望着夜空,不知嘴里在祷告着什么。
此刻,白玉堂所有房间全亮了灯,房廊上的灯笼也亮了起来。老人们围坐在客房的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曾麟书给爷爷装上袋烟丝:“爹,您千万不要提劲,会顺利的,一切会顺利的。”
国藩仍在房檐下不停地徘徊,他远远看到走来的父亲:“爹,这么冷,您怎么不多披件衣服?”父亲倒是急着问,“屋里怎么样了?”
国藩摇了摇头,二人对视片刻,突然,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夜空。父子俩惊喜万状,母亲江氏从屋中走出,对二人若哭若笑道:“生了,生了!男孩!”
国藩‘噌’地一下跳进了屋,曾麟书拔腿向客房跑去,给爷爷、奶奶报信去了。
赵婶将包裹好的婴儿递给国藩:“大少爷,快看看,儿子!”国藩接过儿子失声哭泣道,“我的儿,你终于来了……”
一时间,婴儿在爷爷、奶奶手上传递着,夸赞着。母亲江氏乐呵地对婆母道:“娘,这下,您可以把心放在肚里了!”江氏宽慰着老人,又心疼着儿子和儿媳,她对奶奶说,“瞧,天都快亮了,重孙子也看到了,您老快回屋睡会儿,让您孙子他们三口好好待会儿,天一亮,国藩就要走了。”
江氏接过孩子交与国藩:“国藩,你陪陪秉钰和孩子,我就在客房候着,有什么事和需要,马上告诉娘。”
国藩对母亲点了点头,江氏搀扶着奶奶和爷爷出了屋。
国藩走近秉钰,将孩子放其身边,夫妇俩四目相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二人只是会心一笑,一串热泪顺面滑落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大门外已停了三辆马车。三个车把式,蹲在门前的荷塘边,静静地候着。不远处,隐约看到二喜和国荃,各自骑着马、背后驮着国葆和壮芽,四人正向大门口奔来。
四人下马匆匆进了院,迎面走来赵婶秀娟:“哇,你们都回来了?”国荃忙问,“婶子,我大哥在哪?”“大哥在屋正和你嫂子说话呢。你们先别过去,晚上,你嫂子刚刚给你们生了个胖侄子!”
四人闻听,惊喜对视,二喜转对三人道:“走!我们先去客房。”四人正要抬脚,迎面走来一家老小。
二喜忙上前接过行李,对爷爷道:“叔,国藩这就要动身了?”
爷爷边走边说:“车候在外面多时了。”
国荃和国葆、壮芽,接过父亲和二叔手上的行李,一行人转向大门外。
众人将行李装上车,母亲江氏不时地回望着院子。二喜见爷爷穿戴整齐,忙问:“叔,您穿戴这么整齐,是也要去送行吗?”爷爷点了点头,“我和你竹亭哥、高轩哥,一起去送国藩一程。”
此时,国藩抱着儿子站在床边,心中万般个不舍,他颤抖着手慢慢将儿子放回秉钰身边。
秉钰催促道:“你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国藩含泪点了点头,“秉钰,你多保重。”
秉钰两眼泛着泪花:“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此刻,国藩跟猫抓心似的,他再次抱起儿子,对着儿子小脸深深地一吻,他放下儿子转身就走。当他走至屋门口时,秉钰突然喊了声,“大老爷,一路保重……”
一声大老爷,将国藩叫得五脏俱焚,他想回头再看眼妻子和儿子,心里却忍着再忍着,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咬着牙迈出了屋门。
国藩一行的马车,从长沙城外缓缓驶来,停在城门的一侧。国藩举头望了望城门楼,对三位老人道:“爷爷,爹,二叔,孩儿就此告别了!”爷爷望着即将远去的爱孙,再也克制不住,他老泪纵横,上前拉起国藩的手,“孩子,爷爷只能送你送到这里了!”
国藩含泪对爷爷道:“爷爷,您老多保重!让孙儿放心。”
爷爷哽咽地点了点头,曾麟书望着儿子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二叔拍着国藩肩膀:“国藩,话,二叔和你说了一路,叔不再多说。一路保重!”
爷爷再次嘱咐着孙儿:“国藩,就要分别了,爷爷只嘱咐你一句话,你永远记住!人走过的路总会留下脚印,爷爷希望你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后辈和祖宗!”
国藩扑通跪在三老的面前:“爷爷,您和爹,还有二叔的话,孙儿都谨记在心。孙儿向爷爷和祖宗发誓!今日起,我的每个脚印,都将经得起祖宗和后辈的检验!”
爷爷颤巍巍地扶起国藩:“启程吧孩子,爷爷看着你走。”
国藩对父亲和二叔拱手施礼:“爹,二叔,保重!爷爷,天冷地寒,你们也赶紧回吧。我到了京城会即刻给家里报平安的。”
两辆马车随国藩一路北去,三位老人站在城门外面,望着远去的国藩,只有无声的泪水还在默默地流淌……
国荃送走大哥,回到山寨,看似他伏案在写东西,却一直在偷偷抹泪。看得国葆和壮芽六神无主。壮芽拍了拍国葆的手,二人向国荃走来:“九哥,别这样好不好。瞧你,从送走大哥回来,饭也不吃,让我和壮芽都不知说什么好。”
国荃红着眼圈,慢慢转过头来:“没什么,我只是心疼大哥。”
国葆嘟着嘴:“我们也不想大哥离开。可,难过一下也就过了,你一直这样,我和壮芽也会心疼的。”
国荃仰天叹了口气:“没人理解我和大哥的感情...”
“我知你和大哥感情深,可,大哥也是我的大哥呀?难道我和你的感情不够深吗?我从小不也和你在一起吗?看你不开心,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国葆说着也委屈地抹起泪来。
国荃说:“我不是不开心,我真的是太可怜大哥了...上次大哥回家,不到一个月,儿子就离他而去。这次,新生儿不到两个时辰,真的不可想象,大哥是承受多么大的剧痛迈出家门的。”
壮芽抹着泪道:“好了九哥,你都把我说哭了。”
国荃转过头来:“对不起,我不该当你们的面...”说话间,荷香端着碗面进屋,“国荃少爷,这碗面,趁热吃了吧。饿着肚子怎么能教书、练武呢。”荷香将面放下,便悄悄退了出去。
经过七天的跋涉,国藩来到罗山县。此时的罗山县已是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白茫茫。
国藩透着车窗,只见路上寥寥的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赶路。他掀着轿帘向车把式喊道:“老爹,进河南了吧?”
“进了,已经是罗山地界了。”
国藩自语着:“好大的雪呀。”
车把式回头对国藩吆喝着:“老爷,前面找个客栈,您住下,重新找车吧。我们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了。”
国藩说:“这里你们比我熟,先帮我找个店家住下再说吧。”
半个时辰的光景,马车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车把式掀开车帘,国藩跳下了车。他搂着膀子、冻得直跺脚。两个车把式把国藩行李放在店门口。店里面走出个伙计:“老爷,您这是住店哪?”
国藩冻得舌头发僵,只是点了下头,那伙计回头叫了三个伙计,拎起行李,将国藩带到一间客房。三个伙计走出两个,国藩浏览着室内,又看看自己大包二包的行李,他正想说话,剩下的伙计操着河南口音抢先道:“老爷,客栈有厨灶,想吃什么赶紧说,厨师要封火了。”
“封火,封火什么意思?”“封火就是不再做饭了。”
“啊,那倒没什么。我请问,咱们这里,哪有去京城的马车?”国藩说。
伙计像是很为难的样子:“去京城?那可是不好找。眼看快过年了,谁还愿意跑那么老远?”
国藩疑惑地:“这么大个县城,难道就没去京城的马车?”
“不好说,得碰,碰巧了或许有。”
国藩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伙计手上:“兄弟,我这里人生地不熟,麻烦你帮我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