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国荃新房的里屋,隔着帷幔只见雅芝在穿衣起床。雅芝穿好衣服向外间走来,一眼看到睡在榻上的国荃。她委屈、恼怒,满腹不可名状的怨气,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可她又不自主地返回里屋,抱出条被子盖在国荃身上。她站在榻前沉思片刻,便伤心地走出了房。
厨房里,秀娟和钟秀正在打理早餐,秋梓一旁在打洗脸水,秋梓见雅芝进来,忙对雅芝道:“小姐屋里等着就好,我这就给您送过去。”
雅芝见赵婶和钟秀都在忙早餐,忙喝住秋梓:“放下,我自己来。”雅芝接过脸盆,对秋梓道,“快帮做饭吧。”雅芝端着脸盆出了厨房,秋梓对钟秀道:“四少奶奶,我刚随我家小姐过门,做起家务不甚顺手,有什么需要做的,您安排我就是。”
钟秀和蔼道:“不用了,弟妹刚刚进家,家里的一切都尚不熟悉。你还是多服侍弟妹,早饭简单,我和赵婶两人就行。”
秋梓说:“可我总要做些什么。”
钟秀笑道:“真的不用,日子久呢,等慢慢熟悉了吧。”
雅芝心寒地在一旁洗脸,她斜视着闷头叠被子的丈夫,二人谁也没有作声。国荃叠好被子,抱着送回到里屋的衣柜上,这时,秋梓站门口叫道:“小姐,少爷起了吗?”
雅芝回话道:“进来吧。”
秋梓进了门忙帮雅芝梳妆,国荃放好被子从里屋走出,他看了眼雅芝和秋梓,冷着脸道:“到了曾家只怕委屈了你,全家早起第一件事,都在忙做家务。大嫂和四嫂皆是书香门第的千金,绝非陪嫁不了几个使唤丫头。矫揉造作只会令人生厌。”
国荃话毕出了屋,雅芝顿觉无地自容,脸拉得老长。秋梓看着雅芝的脸色:“少爷怎可这样说话?他把你当什么了?小姐在家时,老爷和夫人都还不曾...”
雅芝不等秋梓把话说完,立即喝住:“秋梓!”
秋梓替主子委屈道:“我就是要说!我陪嫁过来,就是为服侍小姐起居,又不是让曾家人服侍伺候,怎么就矫揉造作了?大婚次日,小姐就亲自动手打理家务,又没半点失礼失德的地方。大清早起来,挑什么刺儿呢?”
雅芝回味着国荃的说辞,理解为,遭丈夫冷落,原来是带了陪嫁丫头的缘故,她喃喃道:“原来如此...”
秋梓没有理会雅芝的意思,依然不忿道:“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成亲几天了,我怎么就看不出他的一点恩来?”秋梓的话令雅芝鼻子一酸。
秋梓继续道:“小姐,人不能这么窝囊!刚成亲就这样对你,若日子久了,你在他眼里更没有位置。哼,要我说,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
秋梓说得起劲带解气,哪知主子遭冷落的实情,雅芝毫无主张地:“我能怎么样...”秋梓眼睛一翻,不屑道,“晚上别让他上你的床,冷他几天,看他傲气。”
雅芝万般个委屈难以启齿,唯有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秋梓愤愤道:“哟,哭什么嘛,舍不得治他?”
雅芝含泪道:“自我们拜了堂,他就一直歇在这榻上,连里屋的床边都不曾坐过。”秋梓指着里屋,“什么?你,你们...他不刚刚从这里出来的?”
雅芝道:“他是进去放被子。”
秋梓大惑不解地:“进去放被子?……怎么会这样?他,他为何要这样对你?小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闷在心里算怎么回事?找他娘说去啊! 回门那天,小姐怎不告诉我家夫人?”
雅芝无辜又无助地:“这种事,我怎好向他的家人启齿?我告诉娘,岂不是给娘找气生?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又不能再回去。”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什么又不能说,这叫成的什么亲?瞧少爷刚才说的那话,小姐再不作声,我都气不过。”
雅芝说:“只听说曾家家规甚严,万没想到,他在忌讳我带了陪嫁的你。”
秋梓说:“怎么就确定是我陪嫁的缘故?”
雅芝摇了摇头:“再没别的理由...”
秋梓一脸迷茫地:“可,这?”
“秋梓,明日起,你再不要专门为我做什么了,我的事我自己来。少爷刚才说得没错,大嫂欧阳家,四嫂汪家,都是书香名门,闺女嫁过来,没有一个带仆人和使唤丫头的。曾家上有祖辈和爹娘,若我被人侍候着,少爷自是无处立身。”
秋梓争辩道:“少爷这么对你,你还在为他着想?小姐是否太过善良了!”
此时,国荃和国华正坐在书房谈话。
国荃神情严肃地说:“几千人的乡试,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悲。爹当年秀才落榜十六次,大哥落榜六次,进士两次,最后不都成功了?在京时,大哥当我面夸六哥是五兄弟中诗文最奇的一个,若落榜两次就丧失信心,我都瞧不起你。”
国华自愧地一笑:“唉,罢啦!若依九弟的意思,过完年我们同去京城读书,你想大哥能答应吗?”
国荃说:“现在问我,我哪里知道。做事总要有个计划步骤。此事,先不要惊动家里,待大哥收到我们的信,定会给出答案。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是不会放弃。”
国华说:“哈,九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即使撞着南墙,也会找机会重新再撞,非把自己撞过去不可。”
国荃道:“跌倒了,自己不站起来,趴在地上等人来扶吗?这些天,我从来没动过这么大心思去想一件事。”
“想什么呢。”
“大家都在说的人生,或许就是一道道壁垒。闯过去了,会迎接后面的壁垒,闯不过去,永远被堵在原地。我国荃怎能是站在原地的人?我会冲破最后一道壁垒,回头笑看人生!”
国华淡然一笑:“是否因婚姻的事,让你发这么大的狠。”
国荃将手一挥:“我们兄弟不谈这个。”
国华起身拍了拍国荃的肩膀:“好吧,去京城读书的事,我们就此说定。我们一起写信给大哥。”
这时,国葆和壮芽抱着书进来:“六哥,九哥!你们在商量什么秘密呢?”
国华淡然一笑:“哈,和你九哥谈点学业上的事。你们做功课吧,我到爷爷屋一下。”国华话毕转身下去,国葆盯着国荃的眼睛,“九哥,你与六哥有什么事可不能瞒着我。”
国荃看着贴心的弟弟笑道:“怎么会呢!啊对,等下作业写完,将你们前天写的文章各自誊写一份,我要给大哥写信,一起寄过去。”
壮芽和国葆同时点头说好。
雅芝正在外间书桌剪裁纸张,国荃从院里匆匆进来,雅芝正要开口打招呼,国荃低着头走向榻边,一屁股坐下,令雅芝很是无趣;雅芝耐着性子给国荃倒了杯茶送到茶几上,回身要走被国荃叫住:“雅芝小姐,可否请你坐下。”
雅芝回身坐其一旁:“唤我坐下何事。”
国荃怀揣着心事,低着头道:“没事,和你说两句话。”
“少爷讲就是了。”
国荃拘泥地寻找着切口:“你娘家……姓熊是嘛。”
雅芝被问得好生无语:“对,少爷猜得没错,本小姐姓熊名雅芝。”
“敢问小姐芳龄。”
雅芝软刺道:“原来少爷对我一无所知,我们换过庚帖的。”
国荃说:“那是家里老人的意思。”
雅芝反问道:“敢问少爷的意思?”
“我问你芳龄几何?”
雅芝语言犀利起来:“雅芝已虚度十八年光华,少爷可有何指教?”
“雅芝小姐已是曾家的儿媳,这也是家中老人的意思。”
“少爷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的是,你我都很无辜。”
“雅芝更加不解了,请少爷明示。”
“本少爷当下学业未成,对婚姻还没做好准备。”
雅芝说:“与我拜堂成亲的莫不是少爷本人?”
国荃回道:“那只是仪式,可本人心里,确实尚未做好成亲的准备。”
“我与少爷已经成了亲,没什么好准备了。”
“雅芝小姐可曾读过书。”
“本小姐不才,六岁便在家父私塾随读。”
“那小姐应该是知书达理之人。”
雅芝说:“不知少爷其意。”
国荃说:“我待将出远门读书,有必要让你知道,恐怕不止两年三载。”
“少爷胸有大志,奔赴功名之路,雅芝求之不得。”
“难得你深明大义,没事了。”国荃起身就走,被雅芝叫住,国荃问其何事。雅芝说,“少爷不满意我吗...”
国荃说:“小姐知书达理,文静典雅,家人都对你很满意。”
“少爷呢?你怎么看我?”
“我也这么认为。”
“那少爷...为何冷落我。”
国荃说:“这是件很不幸的事,一时和你说不清楚,待我想明白了再回答你。”“我是你妻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国荃心里酸楚地:“雅芝小姐,你真的很无辜,而我更无辜!我尚不知找谁讨要公道。”
雅芝说:“少爷讲得无辜,莫非另有隐情?”
国荃说:“在我学业未成之前,无心考虑儿女情长之事。抱歉!”国荃转身要走,被雅芝拉住手臂,“我等你!我等你学业有成,好吗?无论你到哪里读书,我都会支持,我会守在我们的新房等你,哪怕一辈子。我会用行动做世上最好的妻子,等着你心甘情愿地接纳我...”
国荃挪开雅芝的手,既同情对方又悲哀自己,“造孽!”国荃说完出了屋门,雅芝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国荃归乡情感受创,国潢与国华科考落榜,牵动着千里之外的大哥的心弦。寒夜孤灯下,国藩救火般地连连发出家书,两万多个激昂的文字,劝说安抚弟弟们情绪。道光二十三年,年初,国藩又收到国荃与国华要求来京读书的信函,此时,已负债四百两银的国藩,只得含泪向弟弟说了不;遂写信与长沙好友借债,将两个弟弟安排在与岳麓书院齐名的---城南书院读书。
早春二月,湖南的田野山林已经泛绿。
白玉堂大门外,停着四辆马车。全家老小簇拥着国荃和国华,一行人来至大门外。
众人将行李放上了车,眼望着即将别离的国荃和国华,家人们个个难舍地暗自抹泪。国荃待要上车,雅芝疾步走近跟前,掏出个荷包递给国荃,国荃尴尬地拿到手上,恰时,国葆和壮芽跑来,难舍难分地抱住国荃:“九哥,记得写信给我们。”
国荃拍了拍国葆和壮芽,随手将雅芝的荷包塞到国葆手上:“在家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我们老规矩,一天一书信。”
雅芝见荷包被国荃给了国葆,心中说不清的酸楚。国荃和国华上了马车,曾麟书和二叔也上了一辆马车。在众人的挥手和泪水中,四辆马车徐徐远去。家人陆续转回院子,秋梓陪着雅芝一直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影,雅芝凄凉地捂着嘴伤心,秋梓同情地挽着雅芝:“来,我们到荷塘边走走。”
秋梓挽着雅芝在门前的池塘走着,雅芝不住叹气拭泪。
秋梓对雅芝道:“少爷是读书去的,别多想了。分别时,人家眼眶都不红一下,你枉洒一帕相思泪,又是何必?小姐若是心里寂寞,要不,我们回娘家住些时日?”
雅芝说:“哪也不回,我就在这里等他,等他学业有成,等他功成名就。”
秋梓嘟着嘴:“真搞不懂!少爷这么待你,你怎么就不会恨他?”
雅芝说:“一个对同室娇娥都不动心的男人,能恨他什么?他一心想为功名,我成全他。”秋梓不屑道,“哈,还对他这般痴情?你有没有看到,少爷刚才上车走,对你头都没回一下?”
雅芝说:“有他回头的那天,我会用一辈子等他回头。”
“我知道,小姐是被少爷俊雅的外表迷住了。”
雅芝说:“我是喜欢他儒雅的外表,更喜欢他有大将风度,我恨他不起来...”
“你呀,那就把他当幅画,藏在心里喜欢去吧。”
雅芝喃喃道:“他给了我很多意外,他的长相,冷傲的言吐,骨子里的那份霸气,这些,我慢慢品味好了。少爷对我也不甚了解,尽管已经成亲,可彼此是那样的陌生。我愿意和他重新认识一番,让彼此心里真的有爱,这样的婚姻才有意义。”
秋梓嘴一撇:“小姐说的这些,都是诗人笔下的情爱,这种情爱是生不出孩子的。”
雅芝道:“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生孩子,那才叫荒唐。”
“荒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都像小姐说的品位,彼此有爱?过日子就是生儿育女,男耕女织,有饭吃有衣穿,把孩子养大。”
雅芝接道:“然后,再给孩子们个个成了家,打发出去?让孩子永远重复着自己的活法而活着?”
“不是吗?人不都这样活的吗?”
雅芝说:“不觉得少了点什么?”
秋梓说:“没有啊,我认为这样就很好。”
“我更愿意让自己的一生,每个细节都闪耀着光华。清晨起来,我为他编辫子,他为我插花。夜灯下,他写文章,我为他研墨,我们一起作诗,他写上句,我接下句。哪怕他在边关杀敌,我守在摇篮边给孩子讲他父亲打仗的故事,也充满着诗情画意。”
“喂喂,说话吉利点,干嘛打仗打仗的,咱和打仗永远也扯不上关系。”
雅芝说:“比喻嘛。”
“比喻也别比打仗,刚和英吉利打完,死伤那么多人,听起来就怕。”
雅芝嫣然一笑:“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秋梓,原也是这般的怕死?”
秋梓说:“才不是怕死!我是不要小姐比喻少爷去打仗!尽管我对他一肚子气,可也不能咒他去打仗。我为我家小姐,也不能这么咒他。”
单纯的雅芝,尽管被丈夫冷落不知其因,可国荃的外表和个性却令她欣赏,并对其抱有美好的愿景:“少爷外貌,儒雅书卷,内而正气凛然,戏台上扮个将军,定会博来一片喝彩。若真是打着仗了,谁人岂肯用他?我只是随口一说。凭少爷对学业的这份执着,希望他能像他大哥,圆个翰林公的梦。”
秋梓却不以为然,怀着对国荃的不满讽刺道:“说得也是。端着架子装装威风,作做戏罢啦。若真置身战场,遇到披坚执锐的敌军,纵然不抱头鼠窜,恐怕也只会之乎者也,口灿莲花来降敌了。”
雅芝见秋梓贬低国荃心中不悦:“秋梓,你嘴好恶毒,越发地不成体统。”
秋梓鼻子一哼:“谁对我家小姐不好,我就这么恶他。少爷我们三人好有一比,他就是那负情郎许仙,我就是那小青,小姐就是那受了欺辱还拼命相护的傻白娘子!”秋梓的话把雅芝气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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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初六。翰林院当值官宣布:“奉上谕,三月初十翰詹大考!考场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今日申时,所有翰林院、詹事府参考官员,将统一入驻圆明园。告病假者病愈后补考。初十日寅时贤良门外点名,卯刻进场,酉正出场。大家马上准备吧。”
当值官说完掉头退出,一时间,各个公事房里炸了窝:有的说,“这也太让人措手不及!这么重要的大考,怎么会提前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