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雪的身子在向下游慢慢飘去,她的双脚一阵痉挛,嘴里也灌进了一口污水,在迷迷糊糊的感觉里,在快要失去完全意思的时候,恍惚中听到有人“扑通”一声跳到身边,迅速地揪着她头发,把她从水里拎起来,使她胸口以上离开了水面。
苏卿雪湿漉漉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推上岸后,起初头脑一片混沌,护城河臭水带上来的恶臭直冲脑门,让她呕吐不止。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路灯已经同时点亮,举目望去,这是个她完全陌生的区域,从陌生的环境里,她判断出自己被水流大概已经冲出好几公里。她本能地带着感激去看拯救她的人:那是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他跳到河里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脱衣服,穿着紧紧贴在身体上的校服,整个人水淋淋地站在那里,但有骄傲的眼神,苏卿雪刚碰触到他的眼神时立刻将目光缩了回来,深感无地自容,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尴尬时刻与他相遇?她认得他。
就在上个月,他在万众瞩目里走向学校的领奖台,双手接过烫金荣誉证书和奖杯,那是他代表学校参加省级奥数比赛获得一等奖的表彰大会。苏卿雪站在人群中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他真帅,像天边遥远的星辰,身边有的同学窃窃私语:那个领一等奖的学生是高二年级品学兼优名叫董秦的学生,那时她也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是这座地区市重点中学里所有女生倾慕的偶像。这不足为奇,每一所学校都会出现集各种优点于一身,出类拔萃、站在塔尖上的风云人物。苏卿雪不以为然,虽然处在做梦的年龄,但她已经不爱做梦,自从来到城里生活,环境拓宽了她的视野,也改变着她的价值观,她不是陌上人如玉,哪管公子世无双。她正在观众席上甩了甩披肩长发,看着闪耀如星辰遥不可及的董秦,心境分外安宁。由于对学习已经深感厌倦,她的表情里还时常流露出厌世与冷漠。就算是一颗女娲补天剩下的奇石,投射在她心底的湖面上,也无法在那里激起涟漪。他的惊鸿一瞥到了她这里不过是一道直得多看几眼的风景。
发现自己还活着的苏卿雪,从能够自如思考的大脑里奢侈地想着他们之间的不公平他不认识她。
岸上的市民看到有人落水,又被救上来,都涌过来围观,两个人似乎都非常害怕这样的场合,苏卿雪怕看到其他熟人尤其害怕这则消息会传到母亲那里,董秦怕有人拿他的事迹宣扬。他的行为在他看来不足挂齿,这时出来散步健身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和热情。董秦机灵一动,连忙拉着苏卿雪钻出了人群,从她们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起,他开始有了同情她的恻隐之心,就有要
保护她的想法。他和身边紧追不舍的市民打起了哈哈:
“我们是不慎是落水,不碍事”。身后依然传来大家关切的询问和要不要到他们那里换衣服的声音,董秦拉着苏卿雪的手走的又急又快,不一会儿把人群甩出好远。
走到一处叫幸福巷子的阴影处,董秦松开了苏卿雪的手,她依然没能克服面对陌生人的羞怯,但在最后无法原谅自己不堪行为的作用下,努力地鼓足勇气,眼睛看着地面对着风口向董秦说了声:
“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以后,她重新倍感无处躲藏,有种想逃离的冲动,觉得自己今天的形象太狼狈了:肮脏如拖把的头发贴在脖劲上,淌着脏兮兮污水,单薄的衣服黏糊糊地贴在周身的肌肤上,淌着水珠的裤子紧贴着大腿,浑身上下散发出护城河里粪便熏出来的刺鼻怪味,冷风吹来,她感到无助、寒冷交迫。女同学欲撕毁她衣服的屈辱和惊吓、以及她不加思索往护城河里纵身跳跃,誓死如常的行为此时转化成悲愤、后怕,痛恨的感觉交织着涌上心头。两人慢慢走在巷子的路灯下时,使她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抿得紧紧的嘴角向上一扬,眼中不由泪光闪闪。
董秦重新抓住她在护城河里浸泡过久、肌肤苍白、起了许多褶皱的小手以示安慰,知道她此前一定经历着一场命运浩劫,他没有问她落水原因,他们都活着,这是事态发展最好的结果。
幸福街是这座城市千年前的老街,加上后来的新城区,全长两公里多。苏卿雪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跳入护城河,绕着大半个城市,又从繁华的幸福街头飘向荒凉的幸福结尾,再被郊区湍急的水流冲出一段距离,她的确在水中漂移了好几公里。幸福街是未来物质文化遗产的诞生地,踩在“哒哒”直响的青石板上,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悠长的历史回声,又像老者的叹息。路灯昏暗,房檐破损,房顶狗尾巴草丛生,低矮的木板房门侧面处处可见残坦断壁。小巷内很多户人家门口有水井,这些水井勾起了她对欢堂镇的向往,她开始沉浸在往事里出了一会儿神,不知不觉到了幸福街东侧尽头。西侧是繁华的起始,那是另一片天地。中间被一条和东侧一样破败寒碜的小弄拦腰截断,小弄没有路灯,借用十字路口的灯光,越往深处走,灯光越暗。脚下是断截石板地面,横七竖八地拼接着往董秦姨妈深宅里延生。
快要到姨妈家门口时,董秦才松开苏卿的手。握手的起初是出于关爱和友谊,松手一霎那另一种情愫击中他的大脑。那是一双柔弱、纤细、在他握住时渐渐变得有温度小女生的手。董秦周身的血液不由得一阵沸腾,有一种叫“初恋”的奇妙滋
味事先在他心底悄悄蔓延,在来年春天里,那一份羞涩的情感像雨中的春笋在泥土里无声萌芽、快速疯长。
姨妈家没有门牌,从木板房缝隙内飘出袅袅梵音,有一株一年三季开放的含笑花做标记,小弄堂里冷风嗖嗖,死气沉沉,别处有的破败,这里一应俱全。
这里是董秦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他像一个资深的向导给苏卿雪一一做简短的介绍。小弄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儿弄”,早年住在这里的可都是大户人家,不是清朝光品就是民国时期的大资本家。推开独生寡居姨妈家的门,里外有着天壤之别:庭院古木苍天,地面是过去年代最为考究的青色辉绿岩,镶嵌着深灰鹅卵石,这里整洁得像是走进名人故居,厅堂的墙上挂着许多幅黑白先祖画像,个个眼看前方、目光炯炯有神、显得栩栩如生。宅院遗址可以追溯到董秦家族史在过去年代里拥有的显赫地位,但他不提这些。
苏卿雪没有了之前的拘谨,他们在深居简出、容貌慈祥不过问世事的姨妈家干净的现代化洗手间轮流洗完澡,苏清雪换上姨妈压在箱底年轻时都未穿过的白色、质地柔软面料上等的百褶裙,又用“大风”牌电吹风吹干“兰兰蛋白香波”洗出的头发。苏卿雪表示要为董秦吹头发的时,他欣然接受。他不再是远在天边,吹发型是一项技术活,苏卿雪的自告奋勇,却弄巧成拙,差一点吹焦董秦的一撮头发,烫熟他的头皮,烧灼感使他从方凳上蹦了起来,碰倒了方凳。他两手抱头,浓眉拧成一团,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额头上一片头发已经卷缩发黄使他失去了往日模样,不由摇头叹气。他对不知所措的苏轻雪依然表示感激,说头皮完好、也没有起水泡,但他极其渴望她能够换一种方式来报答他这个救命恩人。
姨妈今年五十岁,性格孤僻,翻开她包裹着清心寡欲的封面,扉页是她一生谈过十八次恋爱的辉煌史。董秦曾经听父亲这样评价过姑妈她一生都在想嫁人,但最终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姑妈自己的理由是:她决不能要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现在的姑妈每天坐在祖先遗留下来的雕龙案桌上,在厅堂那些黑白先祖画像向前朗诵莲花经。
董秦和苏轻雪在姑妈的梳妆台前摸索了一阵,不一会儿,两人都感觉到饥肠辘辘。姑妈家里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姑妈不但清心寡欲,而且节衣缩食,她自己每天只吃一餐饭,在夏日太阳偏西未落山之前,在倦鸟还未归巢的时候,她坐在厨房光线暗淡的八仙桌上,细嚼慢咽地吃下她一天中唯一的一餐饭。然后习惯性地抬着头,透过窗台洁白镂空的纱幔往庭院里看,什么都没装进她的眼里,她只是思绪在飘飞
。她的一顿饭是一碗清汤和一个淡白馍,或是一碗稀粥加一个鸡蛋,但她似乎能吃出别样风味,吃的非常舒坦。她慢慢地品尝清汤中油花的鲜美,细细地琢磨无盐馒头的自然滋味。她生命中的十八个男人无一刻骨铭心和值得怀念,但他们在这样的时候依然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甚至会让她记住有趣的、无聊的细节和他们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至今觉得可笑、向她表白过的话。在那些她骄傲过的男人面前,后来知道她孤老终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大家都垂垂老去,其中几个可能死了,多数男人死在同龄女人前面,可怜的人儿啊!这是他们的宿命。
姑妈晚年的每一餐饭都超越了她吃饭的所有内容,那不以肠胃为享乐的一日一餐,所以姑妈家终年冷台冷灶,没有吃的可以充饥。董秦后来拖出寄存在姑妈家凤凰牌自行车载着苏轻雪在“花儿弄”口吃了当地最具风味的名小吃:两张葱油薄饼和两笼马蹄馅小笼包、外加大骨熬制的小肠浓汤。他们登上开往丽归大道最后一趟公交车,各自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半。苏卿雪不敢去碰触母亲由于过久恐慌和紧张、现在变得咆哮的脸孔,她那时还没有学会向大人圆满地撒谎、支支吾吾,漏洞百出。但最后坚持一口咬定起初不慎落进护城河,后来在幸福街迷路的说法。在叶露珠最后尖锐的逼问下也没能耗开她更多的秘密,只好以沉默无语告终,他们重新回到母女无话可说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