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享受着似曾相识的旅途美景,看着脚下险峻的怪石嶙峋和令人头昏目眩的悬崖,更叫人拍案叫绝,他从不害怕。当他看到车窗外遍地金黄的田野在眼前铺张开来,弯曲的林间小路延伸到无穷尽神秘的远方,远处青山如黛,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他知道再转一个山道前面就是欢堂镇。
李川博很快想起了外甥和外甥女的可爱面庞,及在欢堂镇上的点滴生活,这一切的一切,现在代替了苏卿雪原来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他已经把那个小骚狐狸连同她给他带来的无尽烦恼都暂时抛到身后去了。他又看到村口那株银杏树在秋日的阳光里闪烁着黄澄澄的外衣,有几只泛着洁白羽毛“嘎、嘎、嘎”直叫的大白鹅扑闪着翅膀,在清澈见底的溪流里嬉戏,他投入了欢堂镇的怀抱。
“川博回来啦!”
“嗨!这不是李川博吗”!
“川博,又从哪里回来啦?”
下中巴车后,一路上都有熟人在叫他,和他打招呼,有邻居、有当初一起干农活的、小时候的玩伴、同学、还有小学老师,乡里乡亲热烈、亲切的呼叫声暂时打断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思绪,他灵魂附体般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改革开放十几年了,家乡虽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四处也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李川博笑呵呵地和左邻右舍打过招呼,把那个和他一样疲惫不堪的旅行包往自家厅堂的八仙桌上一抛,就四处寻找他的母亲。白玉凤正在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的鸡舍里掏鸡蛋,掏出来的鸡蛋装满了面前的大瓷海碗,听到李川博的叫声,她猫着背利索地从鸡舍里把脑袋缩了出来,看到唯一的宝贝儿子灰头土脸地回家,她的表情从吃惊里舒展开来,然后是高兴。伸手去拍他身上、背包上的灰尘,告诉儿子最近家里发生的新鲜事。傍晚十分,放学的外甥和外甥女全都闹哄哄地涌到厅堂来,围着李川博问长问短,最后发现啥吃的都没有,一个个又悻悻离去,到他们自己住的新屋里去了。
二姐银枝生男娃已经满月一阵子,抱着孩子住在娘家。银枝把婴儿抱到李川博的面前,要求他抱一会儿,他无法理解生命延续的意义和喜悦,看着那红彤彤的婴儿脸蛋和他身上一股人奶腥味,像小猫一样的脑袋在银枝怀里拱来拱去,李川博看着内心就排斥起来,连忙摇头拒绝。
“你真是越大越没有人情味!”
银枝咕哝着抱上孩子走到庭院里去,大白天的,她穿着棉拖到处跑,李川博提不起心情去答理她。
他回过头再去看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对母亲渐渐产生不顺眼的看法由来已久,现在几乎有些无法容忍,母亲身材
历来娇小又瘦弱,每天一大早就起床,不梳头也不洗脸,穿着大姐金枝丢在这里的睡袍、棉拖,整个院子跑。她嗓门也大,接一个电话三里外能听到她的鸭公嗓屋里屋外到处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得伺候院子里那一大群咕咕叫的鸡,猪圈里臭哄哄的猪,田地里绿油油的菜,洗不完的家么,干不完的活。李川博认为自己的母亲可以不像城里人涂脂抹粉,老黄瓜刷绿漆,但她最起码把自己料理得清爽才行,像苏卿雪的母亲靠拢一点点。叶露珠脚踩的永远是半高跟皮鞋,一年到头都穿着各色料子的裙子,虽是半老的徐娘经她一打扮风韵就显露出来而不减当年。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看出来叶露珠还有其它多大的能耐,在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婚姻里硬是挤了进来。李川博怏怏不乐低头闷想,为母亲鸣不平,欢堂镇上的许多旧观念和生活习惯,和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越来越格格不入。
他苦恼地走进自己卧室的洗漱间,然后照了一下梳妆镜,想不起来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端祥这幅尊容了,他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口、鼻、眼应该具备怎么样的模样。他一贯遵从内心要求的样子和外界打交道,他认为男人长丑了是可以改变的,当然不是用整容来改变。而是男人在行事上要像个男人的样子,这足以弥补一个男人相貌上的任何不足,所以他历来只在乎自己处事的形象,而不在乎自己的长相。这么多年以来,他对自己的形象还算是满意,那有什么用呢?形象再好,得不到一个女孩的欢心。
生命是一种多么奇异的东西,有一些伤需要放纵才能得到调理。苏卿雪!他好一阵子没有想到她了,这一下他对着镜子独自犹怜的时候,她突然间就从脑海里跳了出来,想到董秦家豪华的别墅,她怎么会免俗呢?她拜金十足,爱慕虚荣。
当他想起一个人用好形象活在这个世界上产生不了价值的时候,他是会不惜去打破形象的。这时,他预感到自己无所谓破坏形象来达到某种目的时候,他会去干坏事,他从来不后悔在段晓梦那里,因为他不但得到成长,也到了成长以外的更多东西,所以不担心今后有可能把正直的形象继续扭曲,他愿意看到扭曲后的自己,他甚至有点遗弃目前太过于正直的形象,因为这个形象,他得不到苏卿雪的爱,他觉得急需换一种方式生活。他的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有修剪了,胡须邋遢,几乎遮掩自己的嘴巴。现在也理应换一种心情,先去改头换面,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李川博没有去吃母亲为他做的鸡蛋面,从家里走出来,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件事,现在也许将要付诸行动,去实现,这件事又需要晚上躺在床上一个人慢慢
理清头绪才能施行,这件事也无法和母亲去商量,但他已经想到了那么一些,暂时先放到一边,这让他变得十分兴奋、激动。
李川博兴匆匆地来到三月花开的剃头店,他知道她的技术过硬,远近闻名。前几年三月花在大城市里呆过,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怎样的脸搭配怎么样的发型准不会出错。他往那依旧是“嘎吱嘎吱”作响的凳子上一坐,开口说:
“月花,理个发。”
三月花机灵的笑眼盯着李川博胡子邋遢的脸看了大半天,才认出来,表情大惊小怪相当夸张地叫了起来:
“啊哈!我当是遇到海盗了,原来是川博,你头发怎么续得这般长?是时下流行的发型吗?还是你太忙了没空收拾?”
李川博在大庭广众下及少说话,如果遇到话不投机的人,他宁愿做个哑巴。欢堂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喜欢从一个话题里去探听别人的,他觉得三月花问得特别无聊,他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但从来不用这种口气和别人说话:
“月花!麻烦帮我设计一个发型。”
他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非到万不得已才说上一句。
这时三月花的姐姐二月兰在旁边附和着:
“这是个娶媳妇的年龄了,邋里邋遢怎么行?川博,你让月花把看家本领拿出来。”
两姐妹在同一个环境里成长,接受同等的教育,思想境界互相看齐,显示着她们语言同频率的无聊。三月花似乎对这个大龄青年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不急着给他理发,一边东拉西扯,一边慢吞吞用水壶去打了一壶水,放在煤球上烧。对三月花的问话,李川博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但心里暗自着急,三月花好像把理发的事给忘记了,从兴致勃勃走进三月花的剃头店到现在他有些后悔。刚才真应该去另一家理发店找那个“睁眼瞎”技师,让视力不好的“睁眼瞎”给自己随便理一个“羊啃草”的发型,也比坐在这里让姐妹两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强得多。
封建社会遗留在欢堂镇的思想使二月兰成为“能干女人”的牺牲品,她膝下的孩子左两个右一个,最小刚学会走路拖着二月兰的裤管。因为她属于超生,原来一家六口在外面东躲西藏好多年,吃了不少的苦头。应验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一说,被政府抄家带罚款,她自己的手艺也荒废掉了。现在只能在三月花经营的剃头店打打下手。严格地说起来二月兰才是这家门面破败剃头店的创始人,因为要想办法生出儿子来,要替自己的男人完成着传宗接代的艰巨任务,辗转反侧现在剃头店落在三月花手里。本来三月花当初还是二月兰手下的一名学徒,现在三月花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年方二十有
八,待字剃头店,店内生意火爆,许多小伙子慕名而来,不求理发,只求结缘,都抱以和她结为秦晋之好的梦想。但三月花不是一个含糊的人,她自以为干了这至高无上的手艺,人也随着变得心高气傲起来。岁月磨刀霍霍,绕不过任何一个美丑脸蛋,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熬成了“剩斗士”,甭管三月花是“剩斗士”还是齐天大剩,李川博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往这些事上摊。他们乡下人形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没有网络语言这般风趣、诙谐。有成就的小伙子趋之若鹜追求的永远都是那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老姑娘直接被他们鄙夷成剩菜剩饭,倒进沙缸连猪都嫌弃不新鲜哩。
李川博一心一意只想着让三月花把真正看家本领拿出来,忍不住客气地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知道月花技术过硬,我在外头忍住没理。”
听上去好像在讨好自己的感觉,尤其像三月花这样的性格似乎经受不住别人的一捧,顿时心花怒放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给你理个板寸吧!就是兵哥哥那种发型,你是国字脸,板寸最适合你的脸型了,看上去会更加阳光。板寸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你每天早上起来都不需要在头上开路,你想更加讲究,擦一点“魔丝”就行,非常省心”。
听三月花说起来板村有这么多的好处,李川博立刻应允:
“好!就板寸。”
他有一阵时间在衣着和发型上十分考究过,现在力求得体整洁,“板寸”还不曾听说过,那在南方叫平头,平头最考验师傅的技术。
只见三月花一手拿剪刀,一手拿小木梳,在李川博头上交织飞舞。不一会儿,那遮住耳跟一头乱草似的头发落了一地。被三月花呼作“板寸”的发型已经显露出来,四面如刀切过一样整齐,这时李川博想起了在省城街道两旁绿化带,延绵几公里都不见多出一片绿叶。李川博立起身抖落了身上的头发屑,照着镜子微笑地点着头,对她的手艺表示十分赞许。她把他的龙章凤姿呼唤出来了,三月花功不可没,付钱的时候,李川博没有要回三月花找的零钱,一股脑儿塞给她做小费。自己早已囊中中空空,但他觉得回到欢堂镇就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消费,口袋里可以不放一分钱。
三月花内心此时的格局是会因为这几块钱的小费而激动的,她热情地邀请李川博在店里泡一会儿茶,李川博感激的是她的手艺,至于喝茶,他全然没有兴趣,当下就委婉地拒绝了三月花。他们农村人口渴才喝茶,不像城里人的生活习惯,有时喝茶不为解渴,为了聊天,喝茶变成了他们语言的调味剂。
李川博身上虽有贵族血统,但已经染上了平民的生活习气,没有那般优雅的举
动。他的性格里也有自己的直爽和干脆,不喜欢给别人添过多的麻烦。这一刻,三月花看出了他的更多可爱。她是个异常直接的人,虽然心高气傲,但是生活中遇到对的人,她便会展开和性格稳合的捕猎般的原始行动。
李川博台头的时候碰到了三月花眼神里熊熊火焰,那一股烧灼感使他觉得眼前的三月花有些不对劲,他感到了不自在,连“再见”都没有说,李川博一溜烟跑出了三月花的剃头店。
李川博在空旷的欢堂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心底下暗自思忖,整个村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经商的经商去了,剩下的是些老弱病残、妇孺,还有个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稀里糊涂过日子、不求改变生活现状的懒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三月花看不上外村男子,他们有些人住在比欢堂镇更闭塞、更原始的地方,三月花嫌弃他们一个个呆头呆脑,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想不到他这只泼猴一下入了她的法眼,三月花那毫不含蓄充满直勾勾燃烧着火苗的眼神把他当靶心来回扫射时,这不仅让他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他那颗年轻力壮的心只会为苏卿雪而跳动,李川博这时突然间有出奇可怕的预感,他的心会无期限地被囚禁在对苏卿雪的思念里。他对三月花没有兴趣,所以不能越雷池一步。
想起他的小骚狐狸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他想她此时此刻正躺在董秦的怀里享受甜蜜的爱情,不由心口一阵痉挛,这疼痛如此真切,让他变得胸闷气短,想杀人。三月花以后最好别来惹他,否则他会不负责任地动摇自己的意志力,拆去自我管束的那道栏栅,越过虚设的雷池不过是一念之间,奸污她,把她当发泄工具也未尝不可。
不知不觉来到自家庭院的压水泵旁边,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往自己头上直淋下来,眼泪和着冷水冲洗着他的脸庞,一种清醒的思维进入他的脑海:想要娶苏轻雪为妻,看来此生无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得要发疯,他为人类无止境的网开一面,为失恋中的幻想退了一步,放过自己,那就是他要找准机会和她一刻,无论她未来成为谁的妻子。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心里舒畅了许多。曾经对苏卿雪的被无止境放大现在又被压缩回来的时候,现在只仅仅想抚摸到她的秀发,亲吻到她的面庞,让短暂生命里生生不息的精髓融入到她的体内,哪怕就那么一次,他永远不会认为这是在败坏道德,或者有负罪感。反倒认为这依然是多么光明而神圣,他以为世间一切不合理安排都要为真爱让路。当精神已经承载不了思念带来的重量,他这么想着觉得空气不再缺氧,呼吸趋于顺畅。
走进自己卧室的梳妆镜前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熟悉且陌生的自己,要求母亲叫人来把镜子拆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他当然知道一个男人这样去怀念一份没有指望的爱,显得自己是多么的没有出息,怒己不争。从此他不想再看见自己,就让灵魂伴随着躯体生活,他不想把自己更深刻的印象刻在脑海里。等什么时候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意到愿意见到自己的时候,他才会好好的从镜子里迎接这个形象他满意的形象。
白玉凤和儿子现在的关系是尽量使儿子和自己和平共处的关系,她历来对孩子们的教育就是一种顺其自然的“不教育”方法,这种“不教育”方法没有磨灭每个孩子的天性,他们都长成了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不是父母要求的样子。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她们理想中的男人。白玉凤子女的不教育是由她自身性格决定出来的品性,并非科学育才里提炼出来的精华。到目前为止,她认为对儿子的管教是令她时常痛心,而失败的。但她没有对儿子失去信心,她始终相信他有好的本质,是因为从小到大她对他的要求每回总是有求必应,所以李川博和两个姐姐的性格如此大相径庭,是因为白玉凤对他施以有别与姐姐们的教育方法。其实一句话,就是她把儿子给惯坏了。这种定了型的坏使她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儿子感到内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她尽力用自己起早贪黑十年如一日的劳作身影来弥补,那一份缺失的正确的母爱。她以为正确的爱依然是偏离的,依然是溺爱,只是白玉凤自己全然不知道罢了。对儿子依然有求必应,这几乎城为一种习惯上的规矩。李川博每次从外省疲惫地回家没有带一分钱回来,白玉凤会连忙上前问是否要支援。每回出门的时候,白玉凤总是事先准备好自己挣的血汗钱塞给儿子做路费。逢年过节,他羞于无钱给孩子们发放红包的时候,白玉凤的钱又像临时的甘淋雨露悄无声息地落进儿子的口袋给他救场。
她知道自己养出了白眼狼儿子,李川博从来不会因为母亲的良苦用心而报以感恩,让自己成为一个孝顺的儿子。反倒他对母亲的一切付出和行为接受的心安理得,过后还要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发无名的怒火,咆哮着酗酒,为成年后的自己挣不到足够的钱,无法体面的生活而痛苦。每每到这个时候,白玉凤就躲在灶台后面默默地抹起眼泪、自责。
她发现这次儿子回来是有些反常的,虽然连一根棒棒糖也没有分发给家里的孩子们,但他不再对万事都显露出厌恶的情绪。白玉凤喜欢拉家常念叨,他不再皱起眉头懒于搭理,儿子的细微进步让她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有了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