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之下,钱教谕也就将王易的答卷随手往桌角一放,躬身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点选。
王易不知道,自己费尽心力的一篇文章,就因为写的太好,反而让钱教谕的表现给毁了。
王督学奇怪地看了一眼钱教谕,不动神色地将手里的答卷递给李县令,道:“县尊,下官觉得这篇文章不落俗套,遣词还算通顺,或可为此次县试案首……只是下官才疏学浅,不太会品评,还请县尊过目定夺。”
相比钱教谕,王督学的话就很让人受用了。
李县令放下手里的卷子,“嗯”了一声接过,没先看内容,反倒是先看封面文字:咦,马仕敬?不就是城南绸缎庄马家的小公子吗?今年好像才十二岁吧,上次因为身体不适,没来应考,这次怎么来了?
李县令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为二月那次县试前,他通过吕书办了解了涞州县各大士绅的家庭状况,清楚地知道哪家舍得为儿子的科举之路花钱。其中最让人念念不忘的就是马家。
马家是涞州县最大的绸缎商,在走马驿、广平驿等涞州县最有钱的几处驿站都有产业。据说,马家的长子马仕林在燕州府跟某人争风吃醋,给醉仙楼头牌思齐囡囡的一夜缠头资就有数千贯,端的是富商大贾的做派。
马家子孙颇多,但大都已经有了晋身之资,唯独还有一个年仅十二的小儿子马仕敬还在蒙学,原本会参加今年的县试,他当时已经磨刀霍霍,准备狠宰马家一刀。结果因为一场风寒,马仕敬没参加二月的那场县试,那钱也就没能到手。
这让李县令如何不念念不忘呢?
李县令不动神色地打开了答卷,不禁勃然变色:
“仁之所以为仁,皆因孔老夫子说了,巷达这厮说老夫子的话不对……”
李来要不是还年轻,怕就被一口老气给憋死,心头忍不住爆出家乡俚语脏话:额日泥马……这写的都是什么鬼?简直比他六岁幼儿写的还要狗屁不通。
他看了一眼王督学,深深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对这个王督学太好了,以至于连这种蒙童涂鸦之作,也敢用不落俗套,遣词通顺来评价,还敢要我点为案首?
二月那场县试的案首文章,好歹还算通顺,可这篇算什么?文学界的鼎革之作吗?
同时,他心里也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这马家究竟给了王督学和钱教谕多少钱?
王督学似乎被县令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继续评卷,却是不再说话。
李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这时,钱教谕又拿了一篇文章过来,递给李县令道:“县尊,学生也点选到一篇堪为案首的答卷,请县尊评定。”
啥?你也有案首文章?
李县令愕然地抬头,又看向王督学,心头疑心大起:你们这次到底收了谁家的钱?
也难怪李县令会有此疑问。
按照以往的程序来说,案首只有一个,出钱最多的那个就是案首。当然,以往这事必须由县令做主,所以县令拿大头,而王督学和钱教谕只是在府学问起来的时候打边鼓和做背书,重要性不是特别大,只能拿小头。但不管大头小头,一般都已经商定好谁是案首。
可这次,怎么两人会同时向自己推荐案首?
李来看了看钱教谕递过来的答卷,封面上写着:“刘裕”的名字,这个刘裕好像是前些年致仕还乡的前礼部员外郎刘秉明的小孙子,顿时心头敞亮了。
敢情这两人是分别收了两家的钱,都想抢这个案首。
想通了这个,李来心情愉悦起来。原因嘛,很简单:没我这个主心骨,你们还是不成啊,收钱都能收到反目成仇。
李来的猜测虽不是特别准确,但也相差无几。
王督学和钱教谕的确因为这次县令不肯收钱,而导致对案首的人选各有心思。
王督学是收了马家的钱,不少,足有一千贯,还说如果成了,事后还另有重谢。
钱教谕倒没收刘家的钱,不过刘家人跟他保证,若是刘裕能拿这次的案首,必定会让钱教谕的仕途更进一步总之比待在涞州这个丁等县当教谕要好得多。
李来捏着两份答卷,心头已经明了,本次县试的案首必然是要从这两个人里挑一个出来了。
从答卷内容上看,刘裕自然技高一筹,毕竟刘裕今年已经十六岁,写的八股文破题虽然离题万里,后面的承题起讲和成篇大束更是不知所谓,但就算再差,也比马仕敬的蒙童大白话要好。
李来为难了。
点了刘裕的案首,马家势必不依,可倘若点了马仕敬,刘家毕竟是官宦之家,能善罢甘休?到时怕是“徇私舞弊”的帽子都能给李来扣上。
万事都经不起一个“查”字,两家都是有背景有实力的主,要是闹将起来,府学一旦认真,那谁都讨不了好。
当然,这些事也要上面真会查才有可能出现。主政涞州六年来,李县令还没在县试的事情上被查过呢,他相信,这次不论是点刘裕还是马仕敬,都没人会查这个。
再说了,他即将调任燕山卫,从此脱离基层文官考评序列,走的也是军功评定路线,压根是不怕上面查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爽。
额日泥马,你们两个收钱收到手软,却要老子背这个黑锅,我这县尊是为你们当的吗?
想到这里,李来恼怒地将两份卷子都望桌上重重一丢,却不料动作太大,扇起的风把桌角放着的那份答卷给吹落在地,正是王易那篇答卷。
答卷从桌角飞出,在半空中悠悠地晃荡,却咻地一下钻到了桌案下,又在李来腿边慢慢地飘落。
李来心情烦闷,想起这是钱教谕刚才拿过来的,心里更是不喜,随手捡起就要往桌上拍,却瞅见封面上的考生信息:“王易,年二十一……元丰七年逃人……燕西村……”。
咦?逃人也有钱给教谕行贿吗?
带着好奇,李来随手拿起打开了答卷,清丽隽永的馆阁体映入眼帘,让人心情愉悦,再通篇一读……心情顿时豁达:有了这篇八股,那就上下都可以交代清楚了。
“哈哈哈哈,了不得的少年郎,没想到本官治下有如此才子,要是不点你做案首,简直枉费我唯才是举之心!”李来读完,拍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