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本欲追逐而上,转念又想到陈庆之再三叮嘱她的,必须在两刻钟之后离开此地,便也强压住内心的冲动,而向寺庙后院角门处行去。
回到与陈庆之相约之地时,就见陈庆之亦十分焦急徘徊在原地。
“你怎么才出来?”一见谢陵,他便问。
谢陵一时心情还难以平静,顿了许久才答:“我在寺庙中遇到了一人。”
“谁?”
“鲍邈之。”
陈庆之一愕,也生出疑赎来:“便是你之前提醒殿下必须要小心防备的那个鲍邈之?”
谢陵点头。
陈庆之便蹙紧了眉头:“原本在你提醒殿下之前,这个鲍邈之就曾因为与宫女私会而被太子殿下训斥责罚过,但殿下仁厚,仍饶了他性命,将他降为了下等杂役,却不曾想”
“有的人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心存感激,反而却会因为你对他一丁点的不公平而心生怨恨,而这一丁点不公平所生出的怨恨很有可能就会燃烧起燎原之火,甚至于毁掉整个大江南北。”
谢陵突然沉声所接的一句,令得陈庆之倏然侧首。
此时的谢陵并没有看他,而那眺望远处的目光中却透着无尽的落寞与不羁,还有一丝令人看不透的痛心疾首和嘲弄无奈。
“你这小郎,小小年纪怎会生出如此感慨?殿下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可真不像一位十三岁的小郎,怎地跟八十岁老叟一般有历经沧桑之感?”
谢陵便是一笑:“是么?”心中暗叹:如若前世萧衍不霸占着皇位,而早一点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萧统,南梁也许都不会走到那一步,萧衍实在是活得太长久了,以八十三岁高龄,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之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与之同行的忠臣良将,
而陈庆之亦是这其中的忠臣良将之一。
念及此,谢陵不禁又感慨了一句:“但愿这一世陈将军能活得长久一些。”
陈庆之再次愕然,正要问谢陵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谢陵已大步走远了。
彼时的明月轩中,众贵女们的艺才比试也已快到接近尾声之时,此时正在弹奏琴曲的乃是蔡若音,丁贵嫔坐在上首,正侧耳倾听,眸中不乏有赞叹之意。
年三十多岁的丁贵嫔保养得依然面若皎月,色如娇花,一张略显圆润的脸更是如观音一般既端丽明艳,又和蔼可亲。
但与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相比,丁贵嫔的一双手却是粗糙得令人不忍直视,听说这也是因为当年她饱受萧衍之正妻郗徽折磨的后果。
丁贵嫔名丁令光,原不过是襄阳县一位地方属官之女,萧衍出镇襄阳时,曾在一次出游见到了浣洗衣物的她,一时惊为天人,便下聘纳了她为贵妾,初嫁萧衍的丁令光日子并不好过,萧衍之正妻郗徽善妒,就曾以每日舂米五斛的“任务”刁难折磨过她,此刑与当年吕后刁难折磨戚夫人不相上下,但丁令光没有任何怨言,一直忍辱负重,小心侍奉主母,直至郗徽死后,方才有了今日。
谢含蕴虽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丁贵嫔,但对其平生之经历还是知之不详,若不是谢陵告知她这一切,她竟不知原来这位身居六宫之主高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竟还有这等经历。
也难怪这位娘娘平时看上去温柔无比,甚至给人的感觉还有些善良柔弱,却能得陛下宠信长久不衰,还为陛下生下了三个儿子,由此可见其隐忍与为人处世之态度。
蔡若音的一曲长清已奏完,如涓涓流水般的琴音绕梁三尺,经久不消,场中一片宁静,众人皆似已沉醉。
“蔡姐姐的琴弹得可真好。”有人不禁叹道。
“那是当然,蔡姐姐祖上可是博通音律之人,蔡姐姐得其真传,自然也不会差。”
这时的丁贵嫔也赞叹了一句:“不错,嵇子之长清讲究淡泊名利,蔡氏女郎这一曲可比高山流水,听之令人心情畅悦舒缓,不俗也。”
蔡若音心中狂喜,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从容不迫的曲膝行了一礼:“多谢贵嫔娘娘赞赏!”
丁贵嫔再将目光投向了谢含蕴,含笑道:“谢家娘子今日欲奏何曲?”
谢含蕴便近身上前,亦行礼道:“蔡姐姐的一曲嵇子之长清已然令阿蕴沉醉,心向往矣,阿蕴不才,便奏一曲桓野王的梅花三弄,以聊表心意。”
“桓野王的梅花三弄?”丁贵嫔似微微有些惊讶。
这时,场中不知谁竟嗤笑了一句:“竟拿这般哀怨之曲来讨好贵嫔娘娘,听说这梅花三弄与袁山松唱的行路难以及一首挽歌并称三绝,那行路难便是为祸害明帝的一伎子宋祎而唱,这梅花三弄又能高雅到何处去?”
这声音虽然极但丁贵嫔的脸色已几不可察的一沉,谢含蕴面显尴尬,忙道了句:“贵嫔娘娘莫误会,阿蕴以为,桓将军观梅吹笛,其风度雅韵已是无人能比,何况晋时淝水之战,桓将军能助我祖谢玄破敌数十万,其文韬武略与忠勇才干又岂是一般士子可能比,阿蕴不过心慕其才华,所以”
“你且先奏上一曲来,我听听。”丁贵嫔出声打断。
谢含蕴道了声是,便退回去,端坐于一张七弦琴前,而适才那位讥讽谢含蕴的少女眼中不禁露出得意。
琴音渐起,起初不过是平缓的序曲,如行云流水般,随着缕缕轻风渐起,渐渐的这琴声中便生出无尽情思来,
渐渐的那情思亦化为万千丝绦随风缱绻,渐渐融入了风中,亦飘入了天空。
丁贵嫔微微点头,场上也微微宁静,但还是有人不泛冷嗤道:“有什么了不起,与蔡姐姐的嵇子之长清相比,差远了。”
“你闭嘴!”蔡若音再也忍不住在一旁喝斥了一句,那少女才不情不愿的闭上嘴。
而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竟传来了一阵笛音,这笛音仿若从天际传来,虚无缥缈,却又好似近在耳畔,如泣如诉,有着山谷回音般的空灵,亦有着鸟诉虫鸣一般的幽谧,与谢含蕴的琴声和奏在一起,竟让人仿佛看到了千树梅花盛开,漫天无瑕雪色之美景。
丁贵嫔已禁不住动容,竟暗叹了句:“尚书益稷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原来竟是这般感受!”
言罢,不禁吩咐了身边的女史道:“去看看,是谁在那边吹笛?”
而湖对岸的清音阁中,宴会也到了最热闹之时,在场的士子们亦是各自施展才华,一首又一首的锦绣诗章接连不断,也便是在这人声最鼎沸时刻,那一曲笛音似洗净了人世间的铅华遥遥传来。
隐在人群之中的陈硕不禁微微一动,王六郎亦是神情一愕,他手中正捧着一卷书帛,而就在刚才,他已从陈硕的口中听到了四五首诗出自于这书帛之中。
“当真好曲,悲伤似击渐离筑,忠愤如抚桓伊筝,此曲有如桓中郎在世,不复犹也!”
“确实好曲,有情思而不乏忠厚雅韵,曲灵动而更有傲骨雪梅盛开之华美,听得此曲,以后还有何曲还能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