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杀我,就凭你手里那根烂木头?”那公子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狗一般。
他那华丽的剑鞘里,不过是一截刷了银粉的木头而已。
那侏儒看着他:“若不是我,你不过只一个给鬼唱戏的下九流,你这婊子养的贱种。”
――“我自然杀不了你,也不会杀你,我便是再练十年,也不是你的对手。”
――“不过至少我还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公子已经把桌上的果品吃了个七七八八。
――“不像有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得人。就连做那种事都只能靠鞭打啃咬,”
――“连条狗都不如。”
“刷――”那侏儒的长剑已驾在了他脖子上。
“你想杀我?”他的语气中没有一点恐慌。
“你不过是个破戏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那侏儒面目比刚才更加狰狞。
“我是个戏子不错,不过你莫要忘了,我现在只演一个角色,--张西楼。”他笑着站起身,走到绿珠身边,温柔的抚摸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张西楼。”
“我若是死了,你还有第二个比我更好的张西楼吗?”
那侏儒收回手中的长剑:“你也莫要忘了,我也是张西楼。我若是死了,你便只能给鬼唱戏了。”
他是张西楼,英俊潇洒的张西楼。
他也是张西楼,剑法超群的张西楼。
他们二位本就是一体的。
只有他们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张西楼。
薛玉菡是个孤儿。
他的生母是个婊子,生下他之后便把他丢在了戏班。
整个永宁县最大的戏班。
薛家戏班。
唱戏自然是下九流的行当,比婊子还要低贱的行当。
但薛玉菡学的很认真。
“即便是戏子,也要做最红的戏子。”
所以他学的很拼命。
吊嗓,身法,表情……
每一个他都学的很认真。
整个戏班,没有人比他更认真。
有些事光靠努力是没有用的,还是要看天赋。
然而很不幸的,他并没有那个天赋。
更何况,别人还懂得“礼尚往来。”而他,不过是个傻不愣登的戏痴而已。
在别人都已经登台唱戏的时候,他还在端茶倒水。
当别人已经成为“角儿”的时候,他连个龙套都做不了。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登台了。
结果刚一开嗓,便被轰了下来。
但他仍然不愿放弃每一次演戏的机会。
他想红,他想让每一个人都认得他,都记住他。
“我要坐最贵的马车,穿最贵的衣服,睡最贵的女人!”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
他便是睡梦中,也还是在唱着这《游园惊梦》,唱着这“绕地游”,唱着“步步娇”。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登台唱戏的机会。
――给鬼唱戏。
园子里的角儿没有一个愿意去的,于是班主来找他。
“什么时候?”他只说了四个字。
三寸丁是个人。
三寸丁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但别人都这么叫他。
因为他身长不过三尺,面貌长的便像是那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在他出生时便吓死了自己母亲,也吓跑了等在屋外的父亲。
也因为如此,他从未受到过父母的疼爱,虽不是个孤儿,却过着比孤儿还苦的日子。
他的父亲是个大侠。一手“七十二路回风落雁剑”,在江湖闯下了莫大的名声。
他也想做个大侠。
像他父亲一样的大侠。
万人敬仰的大侠。
“你人还没有剑长,你若是能拿剑,却不是蜉蝣都能举大树。”
但他还是想做一个大侠,做一个名声比他父亲还要大的大侠。
所以他加倍努力。
“你们既嫌我面丑身矮,我便偏要做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公子。”
他找来竹竿绑在腿上,不知摔了多少次,终于踩着高跷也可以练剑。
他甚至比其他的人练的更好。
当他的兄弟只能刺出三剑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刺出七剑。
而他的父亲,终其一生也不过能只刺出五剑而已。
然而他的父亲对此却丝毫都看不见。
就是在向外人介绍的时候,也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
“总有一天,我要让全江湖的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薛玉菡没有想到,请他去唱戏的会是张家。
全永宁最有钱的张家。
武林巨擎的张家。
而当他见到张家的小公子的时候,着实也吓了一跳。
一件六尺长的绣金丝袍里,套着的,竟是一个不足三尺的怪物。
他的胃突然一阵收缩,如果不是靠最后一丝定力强撑着,怕是连昨夜的晚饭也要呕吐出来。
不只是因为这公子丑陋的面貌,更是因为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这畸形的怀胎可以坐在柔软的坐塌上,吃着我这辈子都没有尝过的美味。”
“为什么,这丑恶的侏儒却能够生在这金银满屋的富贵之家。”
“为什么,自己即便是努力一辈子,都比不上这恶心的东西半分。”
三寸丁见到薛玉菡的时候,他从未想到,来给他死去的老爹唱戏的,竟是个貌胜潘安,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
就像他无数次在梦中梦到的自己一般。
看着看着,三寸丁开始颤抖。
愤怒的颤抖。
他突然想杀了他,杀了这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小白脸儿。
“为什么,这婊子养的贱种,却有如此一副面如冠玉的英俊相貌。”
“为什么,这下贱的东西只要站在那里,便有一堆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在偷偷瞄着他。”
“为什么,自己便是再努力,却总是因为这一身皮囊而受尽欺辱。”
在那一台戏结束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二人又再次遇到了对方。
“张公子”薛玉菡弯腰行礼。
“薛公子,可有雅兴陪我喝一壶。”
薛玉菡有一丝迟疑,他实在不曾想到,这张家的小公子,竟会请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优伶喝酒。
在迟疑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回复:“张公子抬爱,在下自当奉陪。”
那一夜他们喝了多久,喝了多少,聊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只不过那夜过后,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薛玉菡,也不再有三寸丁。
第二天江湖上便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
张西楼。
英俊潇洒的张西楼。
剑法高超的张西楼。
七十二路回风落雁剑的张西楼。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张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