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初八,长安。
上官小菊在夕阳下。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也把他的影子拉到老长。
长街上人来人往,但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树叶,俏皮的从枝头挣脱,在风的指引下,旋转飞舞,摇摆飘荡,最终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又被路过的小狗在不经意间悄悄带走。
两只小巧的黄色蝴蝶,在空中轻巧的飞舞着,最终又落到街边绽开着的黄菊之上。
黄菊盛开,气味清香。
就连那原本追逐奔跑的黄狗,现在也被这美丽的黄金绣球所吸引,摇着尾巴,伸着舌头,轻嗅着这傲霜盛开的寿客。
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上官小菊只觉得孤独和凄凉。
因为这一切的美好都与他无关,所有的美丽他全都无法看到。
他是个盲人。
他的脸上绑着一根长长的布带,他的双眼正掩藏在这布带之下。
布带陈旧,早已洗的看不出什么颜色。尾端的丝线已经断开,参差不齐的在空中随意飞扬着。
他的手上握着一根同样陈旧的竹杖,杖首用同样陈旧的布带缠绕着,竹杖的尾端也早已开裂。
“哆~~哆~~”
他在往前走,他走的很慢,但绝不会停下。
他的眼前从来只有漆黑,空洞而又虚无的漆黑。
黑色是死亡的颜色。
他能“看到”的从来都只有死亡!
死亡是不是正在前面等着他?
他的走路姿势缓慢而怪异,右手的竹杖轻轻的探出,落地,在确认无误之后,才缓慢的抬起左脚,轻轻的踏到地面。
待到左脚平稳落地,手中的竹杖便再次向前探出,再次确认过后,右脚才缓缓的跟上。
他的每一步都比别人更短,每一步也比别人更慢。
他就这样缓慢的前进着。
他已经走了很久,走过了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路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他也从未想过。
现在他已经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又将是怎样的归途。
天色更暗,原本明显的轮廓,现在都已经变得模糊。
这从来都与他无关,清晰也好,模糊也好,这些从来都不是他所需要计较的事情。
但他的手中已多了一盏灯笼。
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
或明或暗。
风吹的更急,来势也变得更猛烈。
烛火便摆动的更加疯狂,好似在疾风中垂死挣扎的旅人。
像烛火一般摇晃的,还有一张破旧的酒旗。
三尺长的酒旗,绑在三丈高的旗杆上,任凭风霜蹂躏。
酒旗上的字也早已被岁月和风雨蹂躏的模糊不清,但总归还能大概识得:
“三旬客栈”。
上官小菊正站在这客栈前面。
一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到现在他都记得这店里那沁人心脾的黄桂稠酒和筋韧爽口的臊子面。
虽然看不到,但他还是凭借耳朵和鼻子找到了这里。
小二的吆喝声依旧熟悉,店里卖的黄桂稠酒,也是依旧的香醇扑鼻。
他已经摸索着走进去,摸索着找到一张空着的桌椅,又摸索着坐了下来。
板凳冰凉,桌面也一样冰凉。
皲裂的竹杖就倚靠在冰凉的桌子旁。
灯笼留在了客栈外面,架在红木制成的门框上,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天已经完全黑了,纵然是万家灯火的长安,也敌不过这苍茫的夜色。
就像武功再高强的侠客,也总是敌不过死亡。
黑夜已经来临,那死亡是否还遥远?
这是个伤感的问题,伤感的问题总是很容易让人落泪。
上官小菊还不想流泪,所以他并不打算思考这个问题。
更何况他现在很忙。
――忙着吃面。
面就在桌上。
――黄色的鸡蛋皮、黑色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绿色的蒜苗、白色的豆腐,还有根根爽口的面条。
他吃的很慢,既慢又安静。
吃到一半,又摸索着找到桌上的陈醋,缓缓的倒入碗中。
山西的汉子总是离不了醋,虽然这里的醋远算不上正宗,但上官小菊始终是个正宗的山西汉子。
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夹杂着一种奇妙的碰撞声。
这声音并不悦耳,至少和它的主人的声音相比,要差的很远。
但就在上官小菊听到这声响的同时,他脸上的肌肉就已经绷紧,他的左手也立即探到了倚在桌边的竹杖。
脚步声在门外做出短暂的停歇后,又再一次在屋内响起。
“哒~~”
“哒~~”
脚步声在桌前停止,于是桌椅挪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来人已经坐下,就坐在上官小菊坐着的桌旁,就坐在他的对面。
“门外那盏又脏又破的灯笼是谁的?”
声音清脆,清脆中带着一丝娇蛮。
上官小菊脸微侧着探向前方,淡淡的道:“是我的。”
坐在对面的女子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你是个瞎子?”
上官小菊冷冷的道:“你也是瞎子?”
那女子愤愤的道:“我当然不是瞎子。”
上官小菊道:“你既然不是瞎子,就应该看的出,我是个瞎子。”
那女子撇撇嘴道:“你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瞎子点灯――白费蜡。”
上官小菊放下筷子,道:“外面应该很黑。”
那女子点头:“是。”
上官小菊道:“黑夜里如果没有灯光的映照,那么满世界的人都将如我一样是瞎子。”
那女子微笑:“原来你是为了别人点灯。”
上官小菊摇摇头:“我为自己点灯。”
“为你自己?”
上官小菊道:“至少我走夜路的时候从未被别人撞倒。”
那女子抚掌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自己。可是你现在在客栈里,又怎么会有人能撞倒你?”
上官小菊道:“因为我在等人,她只要看到这盏灯笼,就会知道我已在这里等她。”
那女子道:“你等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上官小菊道:“女人。”
那女子道:“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看上你这样一个人。”
上官小菊冷冷的道:“她既没有看上我,我也没有看上她,我等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