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武昌城的码头上,江南鹤意外地发觉,新时代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他原先所预想的那么快。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吆喝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江雾和汗水的气息,码头浮桥随着江水起伏微微颠簸带来的轻微眩晕,一切都与过去毫无差别。七八年前洋人的战船,似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境。
新的时代或许并无恶意,它没有疾风骤雨地到来,而是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江岸气息,迈步向一个码头工人的工棚聚落走去。
工棚里,工头远远便看到了江南鹤朝他的方向走去。江南鹤的衣着相当体面,这一身衣着让工头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这或许是一单新生意。
工头快步向江南鹤跑去,距离江南鹤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便挤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打起了招呼。
“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前边是你的工棚?”
“是,我是这儿的工头。老爷您是出行,还是取货?”
江南鹤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来找个人。”
“找人?”
“你们工棚里,有个叫秦狼的伙计,麻烦把他喊出来吧。”
“秦狼?”工头一脸迷茫,“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江南鹤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
也对,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就报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又不识字,自然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这工棚里的人,想必不知道秦狼这个名字说的是谁。
江南鹤略作思索,改口问道:“你这工棚里,有没有一个哑巴伙计?”
“哑巴?”工头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但立即被他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没有没有,老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江南鹤微微皱眉,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码头上哪个工棚有个哑巴伙计?”
“没有没有,哪家都没有。”工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烦躁的情绪来,“老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不伺候您了。这时节正忙着呢,可没工夫一直陪您在这聊天解闷。”
说完,这工头也不等江南鹤的回话,匆匆忙忙便赶回工棚去了。
江南鹤看着工头离去的仓皇模样,右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上习惯性地来回摩擦着。他看到,工头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眼神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怒意。进了工棚,那工头却不在工棚门口等着招揽生意,而是潜进了工棚深处。直到工棚里层层的人影挡住了江南鹤的视线,江南鹤才默默离开了浮桥。
江南鹤昨天才回到武昌城。
武昌的江门旧宅,本该由三弟江南蛟打理着,但这三年来江南蛟几乎没在江门旧宅住过。当初江门解散后,江南鹤和江南虎去了武陵城隐居,江南蛟做起了生意,去宁波开了个商铺。当年洋人赢了官军,在东南五个港口开了通商口岸,宁波便是其中之一。江南蛟之所以把商铺开在了宁波,便是想见识见识洋人都卖些什么新奇玩意。对于开放了与洋人通商口岸的宁波府而言,江南蛟在那里不过是成千上万个来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三年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只能算是不赚不赔,聊以谋生而已。
几天前,江南鹤给远在宁波的江南蛟写了亲笔信,告知了曾侍郎一事。他在信中告诉江南蛟,自己决定收拾旧部,重组江门,在新时代为所有人谋个出路。昨日,他和江南虎赶回江门旧宅时,却发现这仍是一座空宅,江南蛟还没有回来。整座宅子荒芜了许多日子,早已了无生气。
或许,江南蛟仍因三年前楚云飞一事耿耿于怀,不愿再回到江门了吧。随他去吧,江南鹤想,也许对于那个脾气鲁莽又性格耿直的三弟而言,不回江门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江南鹤兄弟二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旧宅上上下下打扫一通,等收拾完时天已经黑了许久了。
江南鹤坐在大宅议事堂前,看着空空的议事堂,想象着三年前上百弟子聚集在这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竟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