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小手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天就黑了。”
“天晚了,要不明天再洗吧。”
“这季节雨天多,难得这两天放晴,我怕明天天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说出口去。想了许久,之说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手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中。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小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人的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手。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说,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说,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说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说过的话。问了许久,月容才注意到秦狼手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手臂露出了衣袖。手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手去拿,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手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手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手中。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说完,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