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他已站稳才看清原来是一紫衣男孩,男孩一双眸子清亮有神,虽然年幼却贵气逼人,身后一绿衣少女撑伞而立,比男孩高了近一个头,伞面不大,少女撑伞之手前倾顾全了男孩,肩上纱衣却已湿,贴在了外穿的衣物上。
紫衣男孩蹲下再立起,手里多了一只沾泥的包子,还散发着点点热气。
这是先前小乞儿摔倒时从怀中跌出来的,小乞儿想也没想便伸出手抢了过来,用自己不比泥水干净多少的布衣擦拭着包子。
男孩举在半空却空无一物的手顿了顿,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将双手负后,“这包子,还能吃吗?”
小乞儿看了看前后,这不知谁家的后院门前已被这三人占据左右,唯一的空档不远处还有一身着蓑衣腰间跨剑的男子,想来也是他们的人,自知已是无路可逃,既不插科打诨,也不哀叹抱怨,只是将那带着泥水的包子塞进口中,一口便吃了个干净。
男孩见状愣了愣神,一旁的少女捏住了男孩的负后的衣袖,不知何意的紧了紧。
塞进嘴中已是不易,和谈吞咽入腹?
本着吃饱了好继续受罪的小乞儿却是差点当了个饱死鬼,噎死在原地。好在那中年男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竹杯,其中还剩半杯清水,助他下咽,这才免去了那可悲的下场。
待得小乞儿呼吸通畅了,男孩才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偷?”
这很显然是个白痴问题,小乞儿用那双噎的通红的双眼生生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那店家是个好人,江湖侠士应该劫富济贫,你不该偷他的。”
“……”
“我给你几块银钱,你去把包子钱付了,与店家道个歉。”
“……”
“不然我便按大燕律法处罚你。”
说到这小乞儿才有所反应,盯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质问道:“你不过与我一般大小,有何职权私自处罚我?”
说到此处中年男人来了兴趣,走上前为其撑住雨伞,低头问道:“你还懂大燕律法?”
小乞儿冷笑着,学着男孩的模样负起了双手。
男孩被这么一质问却并不觉尴尬,站在伞下道:“将你绑去报官有何不可?”
小乞儿心头一动,大抵明白了这几人并非为官,至多是些富人,不然将他一个乞丐当街打死又何须多费口舌讲这些道理?
如此便放下心来,放下双手,试探地问道:“如此说来,是不是只要我去付钱道歉,你们便不会报官?”
男孩正要开口,衣袖又被少女扯了扯,男孩手心覆于少女的手背上,示意其安心,点头道:“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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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小乞儿撑着伞从包子铺中走出来,手中还捧着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坐在马车中的三人笑了笑,放下帘子便准备向着南城走了。
那小乞儿却喊了一声,朝着马车举了举手中的伞。
男孩顿了一下,喊停马车,伸手将正欲与他一同下车的少女按回座位,撑起油纸伞便独自一人下了车。
二人于马前站定,小乞儿收了伞,伸向男孩。
男孩并未接过,问道:“你可愿随我一起读书。”
小乞儿微微一愣,旋即一声冷笑,伸出的手并未有收回的意思。
男孩点了点头并未坚持,伸手将伞接过,转身登上了马车,留下那小乞儿站在雨中,打湿额前乱发。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小乞儿收回了视线,露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讥讽表情,随处找了个屋檐躲起雨来。
手中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中夹着一个名贵的玉佩,是从递伞的那一瞬便从那男孩腰间摸走的。
小乞儿将玉佩提在眼前端详着,那碧绿的无杂的玉佩可比那把油纸伞值钱的多了,若是能卖个好价钱,接下来几年恐怕都不会饿着肚子。
如此想着,心中不免又将那连一把伞都舍不得的富家少爷鄙夷了一番,得意劲上来了四仰八叉的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便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水洼之中。
“狗杂种,在老子面前假装掉了钱袋,害的老子脑袋差点给那蠢东西砍了去!”
驼背汉子收了收腿,嘴角一抽,心中仍不解气,追上前又补了一脚。
第二脚力度远大于第一脚,正踢在小乞儿微鼓的腹部,再次飞出去砸在了墙上。
小乞儿捂着肚子在积水中几欲起身都以滑倒告终,最后“哇”的一声还未消化的包子皮与肉馅便呜噜呜噜的吐了个干净,腹中实在无物后从唇角溢出的白涎带着条条殷红。
汉子走上前,看着倒在污秽之中的小乞儿露出几分狰狞之色,嗤笑一声揪住了小乞儿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将其拉坐起来,却看到他捂着肚子的手捏成拳状。汉子略一深思,抠开了小乞儿的拳头,其中竟是一块美玉。
“竟是偷得这么个好东西……妈的……人贱运气倒是不错……”汉子双眼放光,抽出那块玉佩,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看着半死不活的小乞儿,转身离去。
还未走开多远,骤然觉得后背一阵阴寒,回头望去,那小乞儿靠坐在墙根,头无力的耷拉着,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怨毒的望向汉子的方向。
汉子咒骂一声,飞身上前一掌将其扇倒,按在了那摊污秽当中,“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今天就是将你打死了,你又能怎样?你这烂贱的乞丐就是在这里臭了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看不见那怨毒的眼神汉子终是舒服了些,摸着荷包里的那抹温润大咧咧的走了。
雨还在下,不断地冲刷着这座城池。
同样的事发生在不同的地方,或沉默或悲鸣又或嘶嚎地演绎着。
那屋檐上的雨积成水流,滚落而下,浇在了小乞儿的头上。
小乞儿抽动了一下,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痛楚,无声的哀嚎着。
身体逐渐蜷缩成了一团,在那片来自自己身体的污秽中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球。
良久,打了个寒颤,牵动着伤痛之处让小乞儿咧了咧嘴。尝试性的松开身体,疼痛逐渐能够适应,于是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喝了下去。
从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湿漉漉的包子,松软的面皮都被雨水浸透,变得冰冷而又沉重。
包子皮上粘着一张薄纸,材质却是不错,在雨水中那般滚爬都并未擦破。
小乞儿揭下那张薄纸,看了一眼,如遭雷击。
又过了许久,他将包子塞进了嘴中,用力的嚼着。
鼻血也好,眼泪也罢,都顺着那张黝黑的瘦脸流进嘴角,染在了那湿冷的包子上,有些腥甜,也有些咸。
那是一张银票,数额三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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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儿拖着步子来到了城东,找到那把被自己丢弃掉的大铁勺,费了一个包子的劲砸断了铁勺的勺头,只留下尖锐的杆子。
小乞儿拖着步子来到了城南,绕了两三个巷子走进一个胡同,转身进了一间破败已久的仓库,借着房梁上破碎的旧瓦投下的微光摇了摇手中的湿纸,虚弱的喊了声:“老大,我给你带来了三百两的银票。”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跳出一个粗布衣衫、身材中等、大髯少发之人,借着微光刹那便看清了那张银票,伸手便抓。
一只冰凉锋利的铁器却也适时的抵住了他的胸膛,悉悉索索的声音骤然停止,群拥的乞丐们能看清那张银票自然也看得清那铁器反射出来的微光。
“老大,帮我个忙,这张银票便归你。”小乞儿左手举着银票,右手握着铁勺的断把,锋锐处已扎出点点血迹。
大髯者强忍住胸中怒气,吐出一个“讲”字来。
小乞儿环视一周,看着那群跃跃欲试的乞丐们露出阴恻恻的惨笑:“帮我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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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下午,燕京城中少了一个驼背的地痞,多了一个手持锋利铁器,另一手拿着一张湿漉漉的银票,口中还叼着一个碧绿玉佩的小乞儿。
小乞儿的半边脸肿胀着,鼻子里不断地向外滴着血,一点一点落在了这雨水堆积的地面上,很快便被稀释不见。
他的身前有着十几个乞丐,皆目露凶光,却不敢上前。
“若是你们逼我,我便吞了这块玉,将这张银票撕得粉碎……”
两边僵持着,一进一退,直到退至巷口。
小乞儿咧嘴一笑,那抹碧绿下又滴下几滴触目惊心的猩红,将手中的湿漉的银票平放在了地面之上,拿着那断了勺头的把子指着,退到了马路上。
不远处便是城门,乞丐们自是不敢追出去,若是给官兵看到了都吃不了好果子。
然而大髯者的眼神却冷的惊人。
今日你走了,迟早会回来的。我能杀一个地痞,自然也能杀一个乞丐。
再僵持片刻,小乞儿丢下那个勺把,踉跄着向城门迈去。
要去哪里他也不知晓,只是记得那辆马车顺着城南大道而去,所以他便要追去。
这场春雨渐小,小乞儿捂着肚子拖着步子,一步步挪向城门。
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小乞儿却走了近一个时辰。
走到乌云散开,太阳的余晖落下。
穿过那道城门,跨过燕京城南的那座石桥,迈出河边生出新芽的柳林。
远远望去,一大一小两人迎着夕阳留下两道漆黑的背影在马车旁负手而立。
忽有风来,温柔拂面。
这便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