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母七七那天,尚阳与尚厚德还有宇飞陪黎青去陵园里扫墓。
那是个六月初的梅雨天。
江城地处中部,每到六七月就会陷入漫长的雨期,天空像泡足了水阴阴的,一连十几二十天总是霉霉的细雨。
因长期见不到太阳,晒在阳台上的内*裤触手总有层潮意。
尚厚德的车刚驶到墓园,几人刚在墓园一下车,就被呼啸的山风吹得一激灵。
深蓝的灰色飘飘渺渺地笼罩着视野所及,远处浩渺乌云隐隐卷来闷雷声,阴凉的风卷起了大家的额发。
尚阳用手遮着额头,抬头望天:“看样子今天会下场暴雨。”
宇飞也看天:“应该还是场大雷雨。”
尚厚德看了阵:“走吧。”
青绿松树随风摇摆,苍茫的山风清凉劲道,几人的T恤被吹得鼓起,走上了墓园的台阶。
山间扫墓不许烧明火。
黎青一行人在山下提供的统一的大铁炉里,点燃了带来的纸钱。
火焰被吹出了冷蓝色,一下一下卷着未燃尽的灰烬,窜到炉子的边缘。众人一直看着,直到火焰燃烧熄灭、最后一点火星灰下来,呛人的烟被风带着飞出很远。
黎青静静仰望着烟的的去向,许久扭头道:“走吧。”
一行人于是上山。
黎母的墓在半山腰,旁边有一棵劲瘦的青松。仿佛被人大力折断过,青松腰部有个巨大的树瘤。
这颗瘤子让青松长势歪了歪,才又重新昂头笔直向上。
因为这颗不甚美观的树,这一块的墓地并不大受人欢迎,比其他地方多花了几倍时间才卖出去。
黎母为黎父迁坟时,却一眼相中了这棵树。
望着风中枝叶簌簌摇摆,树干却挺立傲然的青松,尚阳忽然想起了黎青后腰上的刺青。
那同样是一颗被折断过又挺立的青松。
倔强向阳。
灵魂不屈。
黎母临终前要求与黎父葬在一处。因此黎母的墓旁就是黎父的墓,一块方正的灰色石碑,边缘爬上了灰黑的细细青苔,上书五字——黎长云之墓。
渺远宽广苍穹下,两个灰石墓碑并立在一起,宛若伉俪。
尚阳一行人站在距墓碑几步远的位置,为黎青留出空间。
黎青跪在墓前,将香点燃,插在墓前的小香炉中,徒手清理掉黎父碑上的青苔与落叶,将红绶带一圈圈缠在碑上。
“阿爸、姆妈,我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我过得很好。姆妈的保险钱到了。我现在不用去卖菜了,每天能睡整晚上的觉了,上次学校称体重,还长胖了一点。我说不干了,那几个餐馆的人还挺舍不得我的。高三太忙了,实在干不来,我把生意转给了武大叔,妈妈,你记得武大叔吧?就是以前总给我们家鱼吃的那个。他大儿子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也打算卖菜了。我把摊子转过去时,武大叔专门给我送了一条二十斤的大财鱼,我吃了一个星期才吃完……要是姆妈在就好了,你最喜欢吃财鱼了,肯定很高兴……”
尽管隔了些距离,风却孜孜不倦地将黎青克制的声音卷了过来。
宇飞别过了头。
尚厚德抹着眼睛。
尚阳抬头望着那石碑。
黎母的遗像选的是三十岁时的照片,黑白影画也遮不住女子秀丽至极的温柔面庞。
一如那日在病房里,对他温柔请求的模样。
“年少的感情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保证。”尚阳在心里郑重承诺道:“但现在,蒋姨,您放心。我一定会替您会好好照顾好黎青的。”
“做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
大抵是怕黎父黎母担心,黎青红着眼眶,最终也没落泪,只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尚厚德宇飞尚阳依次上前将花放墓前,给黎父黎母鞠了躬。
宇飞将一束白菊花放好:“蒋姨,黎青是我兄弟,您放心。”
尚阳如黎青般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尚厚德未发一言,哽咽着扭头。
十二点,一行人启程往山下走。
天色愈发难看。
天黑得仿佛夜晚,乌云沉得仿佛要压下来。扑面而来的劲风里已有了浓重水汽的潮湿与沉闷。
今天必是个闷雷雨天。
车子一路行驶回学校附近时,车里每个人都很安静。
到了小药店附近,宇飞先下了车,朝几人挥手。
尚阳也与他挥手。
再接着是黎青。
站在车门口,他在风里朝尚厚德鞠了一躬:“今天谢谢尚老师了。”
尚厚德摆摆手,示意让他赶紧进屋别被风吹得感冒了。
尚阳趴在后座窗户上,头不安分钻出来,冲他眨眼睛,小指轻勾,做了个手势。
这是两人的暗号,意思是下午见个面。
黎青眼睛微微发亮,轻轻朝他点头笑了一下。
尚厚德重新开起了车。
尚阳打开车窗,窗外罡风往里灌进来。他稍长的刘海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今天应该有一场暴雨。”
尚厚德握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尚阳扭头瞥了眼尚厚德。
在墓园看到黎父的墓后,尚厚德就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情绪竟比黎青还低沉几分。
尚阳有些不解。
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天更阴沉了。低垂的厚重乌云仿佛就在楼房顶上。狂风将梧桐落叶塑料袋沙石掀上了天。
尚阳用手倔强地护着刘海,飞奔进了楼里:“我的发型啊啊啊啊……”
尚厚德紧跟其后:“阳阳,上楼时不要一步跨四个台阶,当心摔倒。”
尚阳一溜烟上了楼:“啊?您说啥,风太大,我听不见!”
回到家后,难得头悬梁锥刺股了一下午,尚阳在下午五点时被饿得头昏脑胀。
他给黎青发了个亲亲的表情,日常调*戏一下。
黎青回了脸红/。
心满意足的尚阳将手机装兜里,趿拉着拖鞋,出门觅食。
一到客厅,尚阳就闻见浓重刺鼻的酒气。
尚厚德坐在窗户前,正拿着一瓶茅台,喝得脸通红,却还在给自己倒酒:“好酒。”
“怎么又喝起酒了!”尚阳捏着鼻子,走上前夺过尚厚德的酒瓶,“姓尚的,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胃上的孔快漏成了个筛子了吗!”
尚厚德歪头眨眨眼:“嘿嘿嘿嘿……烂成筛子了!”
尚阳气呼呼地去洗手间打了个热毛巾,粗暴地在尚厚德脸上抹了一下,让他清醒一点。
尚厚德被抹得挣扎着唔了几声,睁开眼,望了半天尚阳:“阳阳……”
尚阳以为这家伙清醒了,刚准备用毛巾再来一下。
尚厚德歪着头惊恐道:“阳阳,你怎么有两个头啊!”
尚阳:“你才两个头,你全家才两个头。”
尚厚德:……“还有四个眼睛,两个鼻子……”
尚阳:……
操。
他的智商肯定被姓尚的蠢蛋给传染了。
给尚厚德盖了条薄毯子,免得他酒后着凉。尚阳捂着鼻子,推开客厅窗户透气。
偶然往下一瞥,他看见了黎青。
他插着兜,靠在门禁前的墙上,专注地望着阴沉的天色发呆。
黎青生性体弱怕冷,都六月梅雨季还穿着白色长袖薄卫衣,头发被微微淋湿了,些许湿发贴着额头上,乌黑色泽与瓷白面庞形成一种惊心动魄对比。
那俊朗容貌哪怕是六月梅雨里,隔着五层楼的空气,都令人眼前一亮。
尚阳手撑着窗棂,忍不住欣赏了十几秒,得意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