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不远不近的跟着被艳无忧捆着的坊主,快步躲到树后,又变成人形。 萧辰喊道:“艳骨欢!坊主既然愿意送你出武陵,便不会反悔,你先将坊主松绑了吧!” 艳无忧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坊主却是回头了,盯着萧辰威胁道:“萧辰!不许对无忧大声说话!小心奴家把你打回原型!” 萧辰:“……” 身为人质,坊主丝毫没有自己是被绑着的自觉,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谢不思回头,不见萧辰人影,艳无忧却是不听萧辰的,拉着坊主一步一步往前走。 坊主香步一落,抬头看了看周围景色,觉得不对劲:“无忧呀~奴家觉得你好像走偏了,且往左边拐吧。” 艳无忧脚步一停,回首微笑道:“多谢提醒。” 接着艳无忧便往右拐了…… 坊主直指反方向,委婉道:“奴家……奴家觉得这边风景也不错……” 坊主非但没有指责她,还凝眸看她的背影,极为慈祥,满是欣慰。甚至还换着法子提醒她又走错路了,虽然艳无忧没听就是了。 艳无忧那头发整齐得一丝不苟,仿佛方才与坊主打斗的就不是她,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还有那灰扑扑的犼纹发带,两端系着蓝珠坠着。 她腰间骨笛系着的玉佩,看起来像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家当。 她看起来就像是苦修的苦行僧,背影瘦弱却挺得笔直,就那么骄傲着,我行我素着,独来独往,很是孤欢。 萧辰未曾见过坊主眼中如此祥和的眼神,非常羡慕。 谢不思一看艳无忧走错方向了,也就不管身后跟着的萧辰了,横竖坊主在哪,他就跟到哪。 谢不思心道:艳无忧方向感还能再差点吗? 他上前想要叫住艳无忧,手肘轻敲她的脑袋,把她脑袋敲的歪到了一边。 谢不思:“无……”谢不思顿了顿,心道:哎,不成,方才萧辰只是叫了声无忧姑娘,却惹得她脾气大发,他这一叫,岂不是直接踩刀子上了? 谢不思深思熟虑以后,又与她走并排,目视前方,专心的用方才路边捡的竹竿拨开眼前过膝的杂草,又开口唤道:“艳骨欢。” 谢不思自认为他脸上客气十分,谄媚十分,丝毫没有想惹她不开心的意思。 艳无忧却突然止步了,谢不思又没注意她停住了,一面向前走嘴也没有停,接着说:“你看坊主也同意送你离开武陵山,不如给她松绑了吧?” 谢不思顺道打了个哈欠,昂起脑袋,接着说:“而且我困了,有些想再睡一会。” 坊主:“啊呀!” 谢不思猛的一回头,还以为坊主使了什么诈。 却见坊主揉着鼻尖,显然方才撞上了艳无忧的后脑勺。 她嗔怪道:“无忧呀~奴家的鼻子可是很娇嫩的!” 见艳无忧不搭理她,坊主也就不多话了。 艳无忧的发束被撞得有些乱,脑袋还是方才被他手肘敲歪的模样,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好像要说什么。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垂下眼眸,将脑袋扭回来,不再看他。 可到底,艳无忧还是答了他的话:“狐妖一向狡诈,我不能放。你若是困了,便找个地方休息。” 坊主闻言,反而应声了:“奴家并非狐妖。” 艳无忧愣了愣,那不眠夜坊里那么多的狐妖,若非狐妖,又怎么会收留这么多年幼的狐妖? 谢不思不是个傻的,至少在此刻不傻,直觉艳无忧想跟他分道扬镳了,你我都分得格外清楚。 他正不知道如何说不想与她分道扬镳,坊主揉着鼻子上前,看了看艳无忧,又看了看谢不思。 坊主:“无忧,不开心了?” 谢不思:“?” 谢不思看她,与往常一样的表情,与平日一样的垂眸,与常时一般的迷茫,哪里写着不开心了? 艳无忧一顿,却是绕开谢不思走了,坊主在她身侧,将那系着坊主的绳子搭在艳无忧肩上。 坊主:“无忧~哎呀小无忧~奴家最懂男人了,你若是有什么恼火的,与奴家说说呗~” 艳无忧垂眸,冷言道:“没有恼火。” 坊主:“你看你,分明就不开心了。来,笑一笑嘛~或是奴家笑一笑,讨你个欢心如何?” 坊主笑得没心没肺,可是眼睛却没有眯上,片刻不肯离开艳无忧。 艳无忧也不至于不理她,生硬回复道:“无妨,多谢。” 无所谓艳无忧越走越偏,坊主只想与她说说话,哪怕是仙家客套的对话。 谢不思垂首,犹豫不前,最后落得与秃狼萧辰为伍,若是有人能看到,那一人一狗,走得很是落寞。 已经与往九曲门去的路线偏了许多,谢不思只怕艳无忧再提就此别过,于是一句话也没有敢再说。 艳无忧突然停在了一个有条小溪水潺潺流淌穿过的山洞前,艳无忧顿了顿。 坊主一看,这山洞可以说是武陵山密林中,一处干燥得适合入睡的所在,干草为铺,行囊为枕,升起火堆还能取暖,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最难得的,是此处,与仙气相抵的妖华丰盛,最适合妖怪修养。 坊主看了停下来的艳无忧,心道:许她寻的路,与常人不同。 谢不思没看出门道,只觉得浑身舒爽快活,只想找个阴凉的地方窝着,何况洞里还有溪水,他跃跃欲试的想跳入溪水里。 一路上缠着坊主的萧辰,脸色越来越差,就算到了此处,他也没有再白过脸。 艳无忧站够了,在洞外拾了些枯枝,因着自己拿不完了,拿着树枝往身旁一递,没人接着,艳无忧抬头一愣,硬是塞进了自己怀里,带着枯枝干叶拐进了黝黑的山洞里,行至溪边比较平坦高地,她放下枯枝。 自囊中探出一张的草席,铺在高地,又拿了一把又一把的干草铺上。 谢不思这才缓缓跟进来,不敢靠近艳无忧,见艳无忧正忙活,只是脱去靴子站到了溪水里,蹲了下来。 他变不回妖形已经几天过去了,他也曾经偷偷的试过,但是不知道究竟是哪步出了岔子,他确实是变不回螃蟹了。 艳无忧一路走来也再没有跟他搭话了,他现在很想变螃蟹躺在溪水里,挖个洞什么的。 于是他认真的蹲了下去,用蟹钳刨洞,然后泡在溪水中,只留着一双眼睛看着岸上人的一举一动。 坊主想给艳无忧搭把手,却发现无从下手,艳无忧做事看起来温吞,实为细微,做事细致又认真,且熟练。与娇生惯养的仙门弟子相差太多,看得坊主越发的喜欢了。 坊主:“奴家见无忧,实在满心欢喜。” 谢不思:“……” 他只觉有些烦躁,溪水泡着也无解。 萧辰:“……” 他是有些艳羡,只得无声望着坊主的背影。 艳无忧:“……” 艳无忧看她,坊主眼神里那满意而兴奋的神色,不带一分一毫的假,反而有些愣神。一时间不直达该说什么,微微颔首答了句:“……谢谢……” 萧辰不愿意再多说话,一颗大光头默默靠近了艳无忧生起的火堆。似豺狼一样,蜷缩在烤火的坊主身旁,眨着眸子,盯着艳无忧的一举一动。 艳无忧铺好了干草以后,回头左右看了看,像是没找到东西,又起身左右走了几步,还是没寻得。她木然在那篝火前有些茫然无措,谢不思浸在溪水里,溪水处于火堆暗处,正巧是艳无忧看不清的地方,而谢不思确是看得清楚。 如同眼里那火堆里雀跃的火苗,他心里也是蹿起了小火苗。 谢不思心道:艳无忧在寻我! 他蹭的一下从水中站起,突如其来的水声让艳无忧一惊,猛的一回头,只见溪水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本该看不清是谁,只是那不成比例的手臂剪影暴露了他的身份。 一对张牙舞爪的蟹钳挥舞着,向她奔来的时候,艳无忧也就更加确认了来人是谁,那一头滴着水的黑发,有些凌乱的横在他脸上,湿哒哒的头发披在他领口大开的黑绸衣领间,水划过他的脸庞的痕迹,泛着微微的反光。他的黑绸里还兜着一大捧溪水,一边跑来,一边沿着衣袍裤管淌着,一路水迹。 他眸里幽深如海,却写满了欢喜二字,藏也藏不住。 再下一秒,艳无忧险些被这条飞奔而来的蟹‘犬’扑倒了。她跌落的怀抱,潮湿温暖,被勒得太近,他的心跳声,她都能听见。 谢不思将脸埋在艳无忧的发间,狂跳而不安分的心像只小鹿,跳得他身子都有些颤抖。她未躲开,她看着他,确定是他后也未挪眼,她确是在寻他,谢不思肯定了这份答案后,更是欣喜。 他蹭在她耳边,满心欢喜道:“艳骨欢!我没有走远,往后也不会走远的。” 艳无忧:“……” 坊主:“……” 萧辰:“……” 艳无忧嘴角才刚勾起,立马又沉了下去。她一蹲,从他臂弯里滑了出来。 艳无忧钻出了他的钳制,起身后,眸色不明,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说什么。 最后欲言又止的深深地看了一眼湿漉漉的螃蟹,看他的手还僵着,神色有些受伤的看着她。 艳无忧沉默着,无奈的垂眸,抓住他的衣袖,解了他方才钳制她还僵着的手势。将他往火堆拉,并不言语,也没什么表情。 坊主轻拍额头,看着艳无忧走来,叹气,摸了摸身边蜷着身子的‘小和尚’的脑袋:“萧辰,看见没,这就叫错误示范。” 而后她接着感慨了一句:“难怪无忧儿对奴家的话丝毫没有反应,合着她身边跟着个更会说话的。若是奴家早些遇见她便好了。” 萧辰忙着咬绑着坊主双手的绳子,只是含糊的应着:“……唔嗯。” 萧辰十分苦闷,坊主手上的绳索,居然解不开,光是拿着他就浑身无力。 艳无忧看了看萧辰叼着绳子四肢无力的瘫在坊主身边的模样,决定忽略他。 艳无忧方才将铺好的干草分了一堆让坊主坐下。现在又捧了一些,走近火堆铺在地上,让谢不思坐在他们对面。 将九曲门的校服从乾坤袋中探出,一把盖到谢不思脑袋上。 谢不思被遮住了眼睛,想用蟹钳夹开那挡住视线的蓝底衣物,才抬手,听见边上干草折断的声响,他身下干草动了,接着他嗅见艳无忧那股药草香,淡淡的苦味。 他眸子眨了眨,火光透过那蓝底的衣物,能将她的模样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想掀开那碍事的衣物看一眼,艳无忧按住了他的胳膊,双手隔着蓝底的衣物去揉搓他的头发,洇湿了她的校服。 隔着衣物,她的手游走在他耳边,头发摩擦的声音让他不由得闭了眼,心道:舒服。 艳无忧总算开口说话,却不是和他说的。 艳无忧:“那绳索是束妖绳,你解不开的。” 这话原是与萧辰说的,坊主不等萧辰反应,硬是接过了话题:“那是,乾坤袋本就是鼹妖妖皮所制,也是妖物。普天之下只有束妖绳能系得住它,拿它来做盛物的锦囊。” 艳无忧从谢不思身上挪开视线,看向坊主,投以欣赏的眼神。 坊主笑意吟吟,杏眼微迷,头上簪花有些歪了,并不影响她那浑然天成的媚态,甚至还有些吸引人。 艳无忧也轻轻一笑,看来坊主的确是没有想害她的心思,也就放了些许防备。垂头将谢不思的头发拧了拧,将他蟹壳也顺带擦了擦。 艳无忧:“坊主的确是有见识,连乾坤袋为何方妖物也知晓。我还以为乾坤袋为九曲门独制之物。” 坊主承让道:“奴家啊,也就是碰巧知道一二。诶对了,无忧啊~” 坊主唤艳无忧唤得十分亲切,艳无忧并不排斥,谢不思被她揉顺毛发揉得昏昏欲睡,勉强支撑着眼皮听她们说话,身子不由自己的往艳无忧身上靠着,谢不思被她推了几下,稳了几次身子,却又都往艳无忧身上倒,艳无忧次次将他身子扶正,却把他摇的是更困倦了。 坊主接着说:“奴家也不叫做坊主,奴家小名大眼睛,不若你唤奴家大眼睛?奴家定是满心欢喜的。” 至此,谢不思已经完全听不见那名字起得非常不走心的坊主说话,眼皮沉得都撑不住了,重重合上,脑袋一歪,靠着艳无忧居然就给睡着了。 一直耳朵抵着艳无忧的肩膀,脸朝着她的领口,头发垂在她的身上,呼吸沉稳,喷在她锁骨的鼻息惹得她一愣。 与方才犯困不同,方才犯困,谢不思只是轻轻靠着艳无忧,睡着了,他整个人都倒在了艳无忧身上,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不轻。 但他睡着了,也还是把蟹钳朝着外边,没有对着艳无忧。 与听得睡着了的谢不思不同,萧辰听后,立马松了咬着绳索的口,支起他被束妖绳压制得绵软的身子,拧着眉头对坊主发脾气。 萧辰大声吼道:“坊主!” 艳无忧回头看萧辰,只道好在方才还有留意他,在他大吼前捂住了谢不思的另一只耳朵,将他脑袋稳在自己身前,这样那只压在她身上的耳朵,也就听不见萧辰那条狗乱叫了。 她见萧辰那眼里有嗔怪,坊主被这个十多年没凶过她的人,突然这么一大声吼,有些茫然。但也就茫然一瞬间,而后她眉头一皱,含笑看他,却是一句冷言冷语:“如何?” 不再是媚骨软姿,而是挺直了脊梁,含笑疏离的看着他。 萧辰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未曾大声说过她,也未曾责备她。她面露茫然,他亦是茫然,且心下一痛,甚至更为茫然。 萧辰:“你怎可将名字告知九曲门弟子!?你!且不说妖族不可将名讳轻易告知他人,你不是最讨厌九曲门的人吗?” 大眼睛:“她不一样。”她诚恳说来,眸子照映着火光,火烧着枯枝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萧辰却是不退让,不由着坊主亲近艳无忧,也不由着她口头上护着艳无忧。 萧辰怒道:“九曲门是炼妖眷兽的仙门,你是知不知晓?艳骨欢不能信!” 大眼睛也没有片刻退让,她身为坊主那抹媚笑也收了,一字一顿,唯恐萧辰听不清楚,她说道:“奴家信她。” 萧辰:“是,你信她!你看她信你吗?九曲门的弟子,怎会轻信妖物?你还不明白吗!?” “她若是信你,又怎么会拿束妖绳捆你一路?” 大眼睛没有答话,只是低垂了眉头,静静地看着他。萧辰知道,她也怒了。 他们二人促膝而坐,静默无言,无一人好言相对,就算火堆对面艳无忧和谢不思发出了些声响,大眼睛和萧辰也依旧瞪着对方,瞟都没瞟谢不思她们一眼。 就像是二人间,有着谁先挪开眼睛谁就输了的赌。 忽有身影挡住二人间火光,大眼睛和萧辰对视的游戏总算是告一段落,他们皆回头,却见艳无忧站在那,用骨笛拍着自己的掌心,打量他们。 见他二人回头看她,她手里的骨笛拍了最后一下,右手握住了落在掌心的骨笛。 随后她骨笛突然一挥,袭击向大眼睛,大眼睛神色原是自如,却被飞扑而来的人惊了一下。 却不是艳无忧吓的她,因着大眼睛信她,只要信,那便是全心全意的,不参与半点的心机。 “坊主小心!” 耳边那声惊呼,呼得她耳朵都有些聋了。而后眼前一个锃光瓦亮的脑勺挡在她面前,将她往后一推。 她上身径直的躺平了,腿还跪着,萧辰横在她身上压着,只手挡在艳无忧和大眼睛之间,惊恐的望着艳无忧。 见她用骨笛甩着手上的绳子,朝着他讽刺一笑。 艳无忧:“我没什么仙力,天资也不高,唯一的优点就是能躲。我绑着她不过是怕你一口咬断我的脖子,我的确是挡不住。” 艳无忧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大眼睛,她点头示意,接着说:“她既然信我,我也不会辱没她的信任,也信她不会让你伤我们性命。” 萧辰一顿,转眸一看大眼睛,大眼睛正拉着他的腰带,挣扎着想坐起来,一脸怨念的说:“萧辰,奴家的身子骨的确是柔软,但这般压着奴家,奴家的膝盖也是会疼的。” 大眼睛的手已经被松开了,她的手上甚至没有勒痕。 萧辰连忙起身,将大眼睛拉了起来。神色复杂的偷偷撇了一眼艳无忧,却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搭起了架子,将谢不思的衣物晾在上面。 谢不思正趴在艳无忧方才铺的干草堆上,盖着艳无忧方才还穿着的棉麻外袍。她只穿着中衣,跑来跑去,收拾东西,收的飞快,但步伐很轻。 萧辰还在看她,大眼睛轻轻搭上他肩头,宛若方才没有跟他吵过。 她眼里艳无忧垫着脚尖悄声走来走去,生怕惊醒谢不思的模样,她眼里掩饰不住笑意,温柔又惋惜,与先前看那群狐妖崽子的可怜不同。 大眼睛:“她不一样。九曲门……不,仙门中,只有她能信。” 萧辰垂眸,却依旧不肯松口示弱:“不,她在九曲门中长大,定非善类。” 萧辰:“我不信她。” 艳无忧正巧要越过他们去寻谢不思不知道脱在哪的靴子,顺道答了萧辰一声:“你不信,也无妨,我信你便好了。” 她眸里也是认真,萧辰一愣,大眼睛却先他迎了上去。 大眼睛挽住了艳无忧的胳膊,问道:“奴家呢?奴家可对无忧是全心全意的。” 艳无忧一愣,一垂眼眸,掩去眼里的所有心思,再抬眸已是清冽的眸色。 她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启唇道: “先来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