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紧跟着坊主,坊主一出了谢不思所住的客房,便让手下的人齐声奏起曲子。 这曲子萧辰只听过一次,而那唯一的一次,是坊主血洗不眠夜坊,正式成为坊主的那天。 萧辰只知道她不喜欢这首曲子,却让不眠夜坊所有懂音律的妖,学会了这支曲子。 萧辰明白,不眠夜坊,今夜不眠。 她赤足落在不眠夜坊中重重回廊,前脚轻,后脚重,腰肢摆动,媚态十分。 她素日总是这般迷人的娇媚,只是今日,眸子红了些,杀意重了些。 萧辰紧紧随着她,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个烟雾弥漫的所在,此处水声潺潺,若是一不留神,就要落到那仿佛无边的池子里。 “坊主!” “坊主来了!” 一声比一声令人酥麻的唤声,从看不清的迷雾中传来,那迷雾中,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或微眯,或圆瞪,一闪一闪。 一群小狐狸,从烟雾弥漫的深处探出脑袋,还有几只,泡在池子里,半身为妖,半身为人。 勾起爪子,掬起一捧水,泼向了坊主。 “坊主!来玩嘛~” 坊主也没躲开,被泼了个正着。 她沉默着盯着池子里的、岸上的小狐妖。 那本无暇的杏眼,却带了些怀念。 萧辰觉得衣摆似是勾到了什么东西,原先还不想理,忽然被拽了一下,他险些站不稳。一回首,原来被几只狐妖咬住了衣摆。 就这一回首间,他耳边忽然听见坊主的声音,丝毫不带媚态的声线,竟有几分哀恸。 “你看这些狐狸崽子,没一只像你。” 萧辰以为自己听错,再回头,几只调皮的小狐妖正巧一口咬住坊主腰间的带子,往池子里一跃。 那一身花衣滑落,坊主玲珑有致的身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活像是数只蜈蚣,爬在她身上。 萧辰一愣,没提防,被小狐狸们猛的一拽,整个人落到了池子里,惊起水花一片。 萧辰再出水,抹了一把脸,看清楚的时候,坊主也在池子里,杏眼正对着他。 她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就像是刀功上好的厨师切出的文思豆腐,展开在水中。 “坊主……”萧辰眸色不清,随后猛的往岸上爬,匍匐在地上,跪的五体投地。 “小的该死!” 她却没在意,仰头靠在池子边,眸里景色氤氲,她瞳眸却清晰无比。 “萧辰。你对九曲门,了解多少?” 萧辰垂首仍旧不敢抬头“姑臧仙家九曲门,九曲折腰,乃是仙中犼,曲中凤。” 坊主闻言,默了一会,念叨:“仙中犼,曲中凤……?” 坊主冷哼一声:“九曲门不过仙家败类。” “那谢不思守着的九曲门弟子,不能活着走出不眠夜坊。” 她如此说来,池子里的小狐妖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口口相传,不出一个时辰,整个不眠夜坊都得了坊主的命令,表面上歌舞升平,实则严阵以待。 谢不思毫无察觉,只是认为不眠夜坊,实在是热闹非常,丝竹管弦齐鸣,水榭红凌乱舞。 那原是伏妖的曲调又一变。 这一变,艳无忧躺不住了。 她立马从床上跳起,拾掇行囊。 谢不思:“艳……无忧?” 正岔开双腿,豪放坐姿坐在座椅上吃着坊主送来的小菜配米饭的谢不思,默默地不着痕迹的,将腿并拢,交叠了起来…… 艳无忧找不到乾坤袋,几乎翻遍了屋子,最后走到谢不思身前,手脚麻利地伸手一探,果真在他的蟹壳里探到了自己的乾坤袋,她非常满意的捧着她的乾坤袋。 谢不思看着她,不知所以。她忙前忙后,只字不提死生契的事,也不提她让他跑,却独自回去诱开敌人的事。 她醒来后,目光也未曾在他身上停留。摸到她落在他壳里的乾坤袋后,她倒腾着袋子。 从中拿出那绣功劣质的荷包,摸索出了一颗散发妖华的珠子。 谢不思脸色一变,那种珠子他也有,相当宝贵,是他们凝气聚魂的,心丹。心丹离体,所有修为一朝化尽,变为原型,再无修炼之法。 谢不思心道:她一届小小仙门弟子,怎会有如此宝贵的东西!心丹需在妖完全清醒的时候,剖心断骨取之,残忍非常,被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为妖的资格。 见她将那枚珠子拍在桌上,如释重负。 她转回床榻拿起衣物,对谢不思说: “放碗,站起来,转过去。” 谢不思闻言,先照做了,只是一直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就怕被艳无忧一刀断骨取了心丹。好在自己的蟹壳还算坚硬,虽然比不上护心鳞,但也不赖,普通仙术伤不了他分毫 一件白色麻布中衣被套在他身后,一双素白的手从他身后探出,拉到他的锁骨前。 艳无忧:“自己接着,我够不着了。” 谢不思拉住衣领,在胸前交叠。 艳无忧:“抬腿,一只。” 谢不思微抬右脚,艳无忧立马将亵裤眼疾手快的套了进去。 艳无忧:“另一只。” 拉至他腰间,艳无忧让他自己抓着。 她将黑绸衣袍套在谢不思身上,将中衣里的系绳绑上,指尖轻触到他的肋骨。他垂眸睫毛轻颤,身子一哆嗦。 艳无忧抬眸,见他正垂头看着自己发愣。乌黑的发丝垂被压在中衣之下,那双浓眉大眼下碧蓝如海的眸子,泛过光。 不知为何,只觉心下一动,格外想吃了他。 紧致的蟹肉,甜美的蟹膏,鲜美的蟹汤,没有一个是艳无忧能够抗拒的。 谢不思的大钳子上刺太锋利,估计得用锤子锤开才能吃到里面的肉,那巨大的蟹壳熬皮蛋粥定是鲜美非常。 艳无忧将校服给他围上,而后又取了下来,藏进乾坤袋里。 谢不思:“那件不用穿吗?我开始觉得那些兔子有些可爱了。” 艳无忧默了一会,还是没拿出来,将乾坤袋放至腰间,蹀躞扣住,锁在他腰间。 艳无忧将黑绸拉平,拍了拍衣上的尘,忽而开口道:“谢不思,不若我们就此别过。” 谢不思一个踩进了靴子里,听她冷不丁这么一说,竟然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这话说的实在突然。 谢不思:“不行。说完把你送回九曲门,哪有刚上路就散了的?” 艳无忧:“方才的曲子已经换了。现在这支曲子,名为徘异。” 不眠夜坊能容谢不思,救他想救的人,那么徘异,排的,便是她,非妖的仙门弟子。 “姑娘倒是明白人,奴家盯的,就是你九曲门的人。”门外的笑声已经传来,艳无忧听过,正是那坊主的声音,连忙跳窗要跑。刚开窗户,只觉腰间沉重异常。 艳无忧:“放手,她不会伤你,她只是想抓我。” 谢不思尽了全力囚住了她,就是不让她走。艳无忧回眸见门外女子已经进来,见他们准备跳窗,坊主笑道:“跳窗?来人,给我抓。” 艳无忧:“谢不思!你快放手啊!” 她困在他胳膊里,他那半截成了人形的胳膊里,没有利刺。谢不思将头埋在她后腰,摇着脑袋。 艳无忧:“谢不思!” 她扯了扯他的胳膊,丝毫没动。 艳无忧:“我知道了!谢不思,松手,我们一起走!” 谢不思立即松了手,在狐妖要咬到他们之前,一用力,侧着身子从窗口揽着艳无忧跳了出去。 他觉得跟着艳无忧什么都没学会,跳窗倒是越来越利索了,至少不会被蟹壳卡住了。 艳无忧落地跑了几步,见那群狐狸没有追来,抬头望了方才的窗口。 艳无忧:“坊主!谢不思欠下的修为,我用一颗心丹还你!” 坊主垂眸看着她,她摊开手,萧辰将桌上那枚心丹放至她手心。 她拿到眼前一看,便又交给了萧辰。 坊主:“确是两清了,但奴家的私事未了。” 只见坊主一猫腰,化影幻形,摇摇落到地上,与艳无忧脸贴脸,一笑,竟露出了獠牙。 “坊主!” 不眠夜坊中萧辰没拉住坊主,脸色一变,也露出半面凶相。 谢不思蟹钳袭向坊主,坊主一个侧身便躲过,轻松带微笑。 坊主,抓住他的蟹敖:“不思小哥哥,你这蟹敖,有些笨重。” 坊主的手竟然没受伤!谢不思惊讶未缓过来,坊主舔了一口嘴唇。 “不若与奴家吃了罢!” 说完,张口就要咬上他的胳膊。艳无忧探囊取物,摸出一只骨质白笛,一下卡在坊主牙上,运气一拍谢不思,他退出去老远,却没有受伤。 骨笛上玉佩一晃,闪了坊主的眼,那蓝色穗子一荡,是九曲门的蓝。 那蓝落到坊主眼里,她那张端庄小巧的脸霎时扭曲变形,獠牙外露,瞳孔变得细尖。 她咬着骨笛咯噔咯噔的响,没想到艳无忧居然又将手伸了回去,抽出骨笛。 艳无忧:“心丹给你,这笛子可不能给你。”她宝贝的将骨笛捧在怀里,好生擦拭着,忽而想起什么,又与坊主道:“那螃蟹是我抓的,你想吃自己抓。只要螃蟹叫谢不思,你便不能吃。” 坊主闻言一笑:“奴家想吃便要吃到。纵是仙门弟子的肉,奴家也是想吃便吃!” 坊主妖华一绽,花衣外有霓虹相伴,那是妖华化成的霓虹,甚是危险。将无形化有形,转意为物,相当于修为到一定境界,以气化剑的仙人。剑气可断江水折玄铁,那妖华自是不相上下。 艳无忧,被她步步紧逼,妖华所过之处,落下一道鞭痕,入土三分。若是没躲开,只怕是削肉断骨。 艳无忧用骨笛挡住她的攻势,落于劣势,坊主看不透她的步伐,虽是九曲仙门,可她一招一式,却都与九曲门出入很大。艳无忧一步一步都与之前毫无干系,无章法可循。 坊主妖华凝成的霓虹若鞭子扫荡而过,艳无忧一跃翻腾,落在她霓虹扫不到的地上。 谢不思站在她二人波及不到的地方,两人打斗着里不眠夜坊越来越远。萧辰看着暗处有妖华蹿动,他寻了过来,瞥见站一旁着急得来回踱步的谢不思是不是架起地上的石头,往坊主身上丢。 然而他准头不太好,不是被坊主躲过了,就是正好砸在了艳无忧身上。艳无忧身上的麻布衣物被他砸了一身的灰。 萧辰正在感慨谢不思这倒忙帮得让艳无忧越来越忙了,不像他,一个手刀便能解决了干扰坊主的谢不思。 而那边,坊主眼角抽抽,与萧辰相反,她只觉得,谢不思手法特准。她一下也抽不到艳无忧,甚至有几下,若不是艳无忧特地挡住了那些石头,她也躲不过去。 被九曲门弟子护着挡几下,她高兴不起来。 她余光瞥见谢不思身后举起手要偷袭的萧辰,她瞥了一眼前的艳无忧,那诡异直觉躲开了她一鞭又一鞭,却顺道挡着谢不思投向她的石头。 坊主:“……” 她沉默了片刻,开口:“萧辰!住手!不要掺和!” 谢不思闻言一回头,萧辰那一掌准备削了他脑门的气势还没来得及收,险险止住了手,掌风未止,削落了谢不思鬓角边一缕发丝。 艳无忧愣在原地,离得太远,来不及拉开谢不思。 坊主本想趁现在一举拿下艳无忧,又被她手中骨笛玉佩闪了眼。她皱眉,凝眸一看系在骨笛上玉佩。愣神了。 艳无忧对萧辰一笑。 笑得萧辰觉得毛骨悚然,那本只是清秀的一张脸,没什么魄力,为何笑起来却有着二月霜飞的寒意。 谢不思捧着自己那一小缕落下的头发,连忙跑开了,躲到离艳无忧身边较近的地方。 坊主一愣神的功夫,艳无忧已经回过神来,谢不思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艳无忧一动,没有丝毫仙术的痕迹,脚步更加诡谲,更摸不清的,是她手上的动作,她近了坊主的身,却没有惊动坊主周身做鞭的霓虹。 她抽出乾坤袋上的系着的绳索,坊主想绊住她靠近的步伐,一招一式都碰不到艳无忧。 她急了起来,脚下步伐也乱了。 艳无忧绕着她周边几个回身,而后往后跃了一步,左手一拽乾坤袋的绳子。坊主居然被她用绳子制住了,艳无忧一拽,坊主竟是转了几个圈狠狠摔在艳无忧脚下。 萧辰惊呼:“坊主!” 他俯身低啸,竟是豺狼。他绕着艳无忧,伺机要扑上去。 艳无忧蹲下来,将骨笛放在唇边。 艳无忧高声呵道:“你敢削他一缕发,我便敢一曲断魂夺她魄!” 豺狼呜咽了几声,步伐放慢了些。 终是坐定在艳无忧面前。只要他是妖,终究是敌不过九曲门中人。 谢不思在她身后,看她瘦弱的背影,像是看不清她了一样。 原先在云梦决定送她回仙门,如今却反是受她庇护。原先在云梦桥上,见她因痴笨而遭同门排挤;可她救他的一计又一计,连他也给骗进去了。 谢不思于情于理,都不觉得坊主该死,何况她的确也救了艳无忧一命。 谢不思有些怕此时的艳无忧,他悄声道:“无忧,他们虽有恶意,却也救了你一命,罪不至死。” 坊主闻言,盯着她骨笛上玉佩的眸子一转,盯着她。心道:无忧?这二字……有几分,熟稔…… 艳无忧歪了一下脑袋,没有回头:“可他削了你一缕发。” 谢不思:“那这样,我也削他一缕如何?” 艳无忧:“……如此便可?” 谢不思:“嗯。” 艳无忧摊手,让他去。 他越过艳无忧时候瞥了她一眼,她额间一竖分外红艳,许是因为恼怒了,蹙着眉头,紧盯着萧辰。 萧辰自是听见了,化为原型,自觉散发。 同样身为男人,谢不思长得没他妖娆,头发也没他柔顺,眉目没他精致。他用蟹钳夹起萧辰的头发,悄悄多夹了一些,蟹钳一合,那屡发便断了。 谢不思心满意足的回来了。 萧辰:“无忧姑娘,你该把坊主放了吧。” 艳无忧歪着脑袋,谢不思解了恨以后,她眉目也舒展了,她却是一展眉,笑着问他:“我说过要放了她吗?而且……你在叫谁无忧呢?” 艳无忧怒道:“我的名也是你能唤的吗?!” 谢不思只觉奇了怪了,艳无忧是真的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一开始也不让他叫她的名。如今见了别人唤了她的名字,她是真的不愿意答应。谢不思想着要不下次也改叫她的字,免得哪天她一不开心把他心丹剖了。 萧辰忍着怒火:“敢问姑娘,何字。” 艳无忧:“九曲门,艳欢骨。” 坊主只身坐了起来,错愕问她:“姑娘,你名唤‘艳无忧’?” 艳无忧回眸,没见过坊主眼里那些情愫,顿了顿,僵着脑袋浅浅低头颔首,是承认。 艳无忧:“只是坊主,就算唤名,我也不能放了你。烦请你送我们出武陵山,届时,必当赔罪放了你。” 坊主眼眶一红,气雾弥漫在她眼眸中,似有几分隐忍,让她皱了眉,那獠牙已收,还了她本来面目。 坊主望着她,不愿意眨眼。直到眸子酸涩,她一闭眼。 坊主松口:“……好。奴家允了。” 萧辰不可思议的抬眸望着坊主,忧思不已。他化了原型,绕着走到了坊主身边,舔了舔坊主的脸。 艳无忧方才本不想就断他一缕头发便放过他,眼下正好,他主动靠近。 艳无忧一伸手,钳制住萧辰,萧辰大惊,哀鸣了两声。 他翻头见艳无忧从乾坤袋倒出了许多东西,拿了其中一把最尖锐的刀,直冲着向坊主和谢不思求救。 萧辰:“嗷呜!!嗷呜呜呜!!!” 他二人皆是无动于衷,坊主对艳无忧,是纵容。 谢不思是,完全看不懂他求救的信号。 只见艳无忧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削去了萧辰身上三千烦恼丝,觉得不过瘾,顺手削了他所有的毛发。 所有!腿毛眉毛睫毛一根都没给他剩下! “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他冲着坊主哀嚎,这句话换成人话是:“坊主!你看她!你看她对我做的好事!坊主!你要为我做主啊!!” 艳无忧解气了,将倒出来的东西收到乾坤袋里。坊主看着她收拾东西的模样,只见她整齐的束发,垂了一缕在鬓角边,像是突然被人削去了。 她抬眸看见坊主正打量着她,将那一缕头发藏到了发间。又是一丝不苟、头发整齐的仙门弟子。 坊主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心道:那是……死生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