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预先所猜测,阮婆子好赌,赌输了就在冯府小偷小摸,有一次被何五儿撞上,何五儿答应她不会声张,二月二的时候,何五儿送她一对金簪,说是老夫人赏给她的,她有好多,这一对送给阮婆子,听说她女儿快出嫁了,放在妆奁中也给娘家添些脸面。 阮婆子感激涕零,谁料第二日就听四儿说老夫人丢了一对金簪,并说要将家中仆妇们挨个搜身,何五儿就劝老夫人:“也不一定就是被偷了,也许是昨日逛园子给丢了呢?刚过了节,为一对金簪大动干戈,闹起来里外不好看。” 老夫人向来听她的话,就说道:“刚开年,掉财保平安,不许搜查,再闹出晦气来。” 事情过去后,何五儿进了冯骏院子里,打开西厢房摆放杂物的小间,笑对阮婆子说道:“孙少爷不常回家,也记不清自己院子里都有什么,这里面扔着好些不起眼又值些银子的物件,都被你卖得差不多了吧?” 阮婆子自然不认,何五儿冷笑:“不说以前,就说正月里,你当了一对梅瓶,变卖了一套锡制的酒具,还有一幅字画,一共得了十二两银子。我说的可有错?要不要告诉管事,带着你去当铺里去对质?还有那对金簪,你女儿当宝贝一样收着,要不要到你家里去搜?” 阮婆子吓得连声哀求,何五儿就让她答应下次驸马回来的时候如何如何,二月十六冯茂的大侄子冯骏从军营回来,五儿迎过来服侍他脱下外袍,笑对他说道:“二公子从山西捎了几坛子杏花村回来,隔着坛子都能闻到酒香。” 冯骏好酒,一听来了兴致,等冯茂回来,揪着他笑道:“四叔父,今日不醉不归。” 其他几个侄子也跟着起哄,冯茂酒量最差,先醉倒在地,阮婆子忙凑过去说道:“孙少爷的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就让小公子过去歇着吧。” 于是冯茂被挪到冯骏书房中,待冯骏一走,阮婆子和五儿一左一右,将冯茂架到了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冯茂成亲前住在那儿,搬到公主府后就再没进去过,如今只住着五儿一个人。 二月十六的事查清楚了,可一直没找到吕太昌的行踪。 五月最后一天,温雅在宫中得到消息,吕太昌已找到,过一两日就到京城。 六月初三,荣恪和黄忠魏如带着一队官差并数名仵作骑马,吕太昌坐轿,一行人到了何五儿坟头,烧香后掘开坟茔启出棺材,开棺验尸。 天气酷热,棺木打开后,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飘散出来,众位官员虽用布巾蒙着口鼻,还是被呛得奔到远处树荫下搭的凉棚之中,荣恪与吕太昌不退反进,凝目看着仵作剖开腹部取出死胎,将胎体放在旁边大桌上 “老爷子,怎样?”荣恪扭头问吕太昌。 吕太昌打开随身携带的藤箱,里面并排躺着十个木雕,他一一指过去说道:“这是我托人照着骨殖雕刻而来,每个月龄的胎儿模样依次排列。” 荣恪一一细看,并与大桌上胎儿比对,对吕太昌说道:“死者腹中胎儿已能看出性别,就是说,月龄大概四个月左右。” “不错,再看骨骼四肢,四个多月了。”吕太昌说道。 荣恪对领头的仵作做个手势,示意他做该做的,对吕太昌笑道:“我再瞧瞧,老爷子请到凉棚下歇息。” 有差人过来搀扶吕太昌,荣恪则继续呆在原地,看着仵作们忙碌。 凉棚下黄忠吐了三次还在干呕,帕子捂了口鼻叫苦:“这后面几天都吃不下去饭了。” 魏如摇着头笑:“黄主事只知请达官贵人到衙门不容易,今日也能看看查案之艰难,这样的场所,我一年总得来上几次,若赶上酷暑时节,唉,这叫一苦。” “远远坐着也敢叫苦?”边上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大咧咧坐下瞪着二人。 魏如和黄忠知道吕太昌昔时为先帝御医,如今又为太后重视,不敢反驳,黄忠陪了个笑脸,魏如拱拱手客气说道:“老人家教训的是。” 吕太昌指指荣恪:“都能像他那样,天底下就能少很多冤案。” “是。”黄忠又陪个笑脸,嘴里发着苦问道:“镇国公就不嫌臭?” “因为此案,镇国公在京中名声大噪,在太后面前露了脸,在长公主面前立了功。”魏如笑道,“这样大的收获,也就顾不得臭味了。” “简直放屁。”吕太昌胡子一颤一颤得,“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大战见过尸横片野,才会这样镇静。” 黄忠有了疑问,向来是请教魏如,魏如也向来是无所不知,被吕太昌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说道:“老人家,我朝十八年没有过战争了,镇国公不过二十六,难道孩提时上过战场?也不知是娃娃兵呢还是娃娃将军?” 黄忠哈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一阵风刮过,尸臭扑面而来,干呕着一阵呛咳,直咳得满面通红。l吕太昌笑眯眯看着他,说了一个字:“该。” 魏如觉得不能再跟这怪老头一般见识,扭了脸假装看着验尸方向,后脑勺对着吕太昌,不想这老头不放过他,在他背后一声冷笑:“娃娃兵还是娃娃将军,过会儿荣恪过来,问问他就是。你敢不敢跟我打赌?他要是上过战场,过会儿你抱着那死胎回衙门,要是没上过,我抱着。” 魏如赶紧回头起身,朝他打躬作揖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老人家饶了我把。” 吕太昌哼了一声:“你答应打赌,我就饶了你。” 正好荣恪大步走了过来,吕太昌问他,“你跟这两个小子说说,你是不是上过战场。” 看荣恪摇头,追问道:“没上过,也见过。” “见过。”荣恪点头,“十八年前一场大战后,父亲让我去战场帮着收尸。我没找到哥哥的遗物,抓到一个孩子。” “乌孙的二皇子符郁,是国公爷抓到的?在洞庭书院做质子的那个?”黄忠惊讶问道。 “我八岁他十岁,也就比我高半个头,抓他很容易。”荣恪轻描淡写,“就是他身边那两个卫兵不好对付。” 说话间让秦义伺候着洗了手,看一眼目瞪口呆的魏如和黄忠:“尸体勘验得差不多了,天气太热,我护送吕郎中先回去,二位大人留下善后。” “你先走你先走,我得看着魏大人抱死胎。”吕太昌笑咪咪看着魏如。 荣恪看了看魏如,魏如正哭丧着脸,吕太昌笑得更欢:“他非跟我打赌,他输了。” 荣恪没有功夫过问他们赌的什么,吩咐秦义留下负责护送吕太昌,然后飞身上马,进了城门直奔刑部死牢而来。 未进牢门,牢头迎面而来,慌张说道:“公爷,楚少春自尽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 荣恪握一下拳头隐藏了情绪,沉着问道:“之前有谁来探过监吗?” “没有没有。”牢头忙说道,“公爷吩咐过,小的不敢不遵命,没让任何人见过他。那个楚子材几乎每日都来,托了很多人,小的也没让他见。” “今日让他来吧,见最后一面。”荣恪吩咐着问道,“尸体可有人动过?” “没有没有。所有的仵作都验尸去了,小的没敢让任何人去动。”牢头忙说道。 “你做得很好,我会重赏你。”荣恪点头嘉许。 弯着腰进了死牢的两道小门然后一直往里,到了尽头处最后一间监牢,隔着小窗的木栅栏看进去,血流了满地,楚少春倚着墙角坐在草垫子上,他在自尽之前着意梳洗过,长发整齐束于脑后,秀美的脸微微上扬,因为流血过多,脸色白得像雪,被乌亮的长发衬托着,怵目惊心。 荣恪紧闭了眼,低头长叹一口气,他早就看出楚少春有求死之心,已经吩咐过牢头设法防备,没想到他会咬烂手腕自尽。 有一个人冲了进来,从他身旁挤过去,矮身进了牢中,呆呆看着楚少春,看着看着喊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手腕,身子跪倒下去,眼泪涌了出来。 荣恪等他冷静了些,走进去说道:“那日在大堂上,他本不用说那么多,有些话,他是对你说的。” “我知道。”楚子材长声抽气,“以前我只知道大哥对他严厉,常常责打他,那日我才知道,大哥还把他当女人折辱他,还有京中大员羞辱他,他长相秀丽文弱,可骨子里刚硬,他一定是生不如死,我与他年龄仿佛,打小一起玩耍,我当他是兄弟,没想到他不把我当朋友,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也不信他会对五儿下毒,他打小孤苦,最想要一个有妻有子的家,只要五儿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分希望是他的,他就不会下手。” “那名大员,可是卫国公徐泰?”荣恪问道。 楚子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你的大哥,是不是私通乌孙?”荣恪又问。 楚子材一怔,陷入沉默。 “我曾经跟楚少春长谈过,他说在楚府里,只有你把他当人看,他在大堂上没有说实话,你大哥不光是折辱她,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你,他用身体换你平安长大,他没有告诉你自己的处境,不是没有当你是朋友,而是开不了口,生怕一说出来,你会厌弃他躲着他,他自尊心极强,遭遇又太过可怜,五儿死后他本可以逃走,逃亡途中故意露出破绽,被我的人捉了回来,我觉得此案另有隐情,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我也曾想方设法要保住他的性命,可他还是一心求死。”荣恪说道。 “我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中一直是大哥当家,我也乐得清闲自在。我是嫡子,我会夺回当家之权。”楚子材咬着牙,唇角有鲜血滴落下来,用手背狠狠一抹,“我大哥是庶出,他的娘亲是乌孙人,这是我们家的秘密。” 荣恪眯了双眼,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