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
进入北安门往东,再往南,便是煤山,后被改名为万岁山,又被清朝人改名景山,那是后话了。
此时的煤山上,连绵不绝的士兵打伞遮住雨,却无法挡住风。
飘摇不停的火把在朱祁镇的心中摇曳。
他全身已经被大雨淋透,浑身寒冷,帽子也差点被风吹掉。他只要一只手扶着头上的帽子,一只手拉着缰绳,行走在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略显坎坷的煤山上。
他心中涌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朱泰野选了一条最短的路,从煤山中间穿过。
得益于山势,朱祁镇能够勉强看清不远处的皇宫火把闪烁,最中间的奉天殿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跑动的人影。
还没等他来得及细看,便听到前面一个声音传来:“将军!此地已是煤山东麓,离玄武门只有两里了!门边的守军已经全数制伏,未发一枪!”
“好。”朱泰野顿了顿,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忽然翻身下马,从士兵的手上接过火把,往前凑近了些。
朱祁镇紧张的看着他将火把靠近了一棵只有手臂粗细的槐树,再对比了一下与皇宫的距离,身子伫立在原地,仿佛一尊石像一般。
朱祁镇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看着他的背影,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路上的士兵也不敢说话,只能听见火把在雨中燃烧的声音。
雨似乎小了些。
“是那棵老歪脖子树吗?”朱祁镇的身后传来朱阳锦的声音,他奇怪地转过头,看见朱阳锦和朱欣月的脸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这槐才有手臂粗细,应该是刚生下没多久,如何便老了?
“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的。”朱泰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朱祁镇又转过头去,一头雾水。
这两人的对话怎么这么奇怪。
煤山明明是皇家园林,皇室禁地,一般人根本不允许靠近。朱泰野一直在山东,偶尔来京师也不会去煤山,朱阳锦更是第一次到这里,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长了一棵槐树?
“把这棵槐树保护好,莫要有损伤。”朱泰野骑上了马,往前走去。
两边的士兵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棵槐树这么感兴趣,但他们接受的一贯思想便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多问,只是敬礼说好。
看来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了。
朱祁镇倒也没有多想,因为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更大的危机。
从煤山下去之后,再走大约五分钟,他们就到了玄武门前。
大门紧闭,守卫玄武门的士兵和太监们,早就已经被朱泰野的士兵赶到了一边跪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看到朱祁镇靠近,所有人一齐跪地磕头。
“太上皇万岁!鲁王千岁!”
朱泰野勒住马,翻身下去,稳稳站在地上,身上的盔甲被雨打湿,在火光中反射着白光。
牵着朱祁镇马的戴根也止住了。
“请陛下下马。”朱泰野道。
朱祁镇哪敢不从,浑身发着抖,拉住马绳,踩着马镫,落在了地上。
戴根从士兵手中接过雨伞,在已经湿透了的朱祁镇头上举起。
前面的士兵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朱祁镇跟着朱泰野走到了玄武门前。
“陛下,此门紧闭,唯有皇名,方可唤开。”
朱祁镇愣了一下,看着他道:“王叔,这......”
这么多人在外面,这门都没有开,自己叫一声就能开门?
他几乎以为朱泰野失心疯了。
“若是陛下都不能唤开,里面定是奸邪之人,便有火炮在后。”
朱泰野的声音陡然加大。
朱祁镇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面前的玄武门,一时竟有些失神。
如果这扇门打开,皇宫就犹如平地,再无任何阻碍。
他转了个身子,看着在雨中漠然不动的士兵,最后定格在眼中的,是朱泰野那张面如铁石,棱角分明的脸。
朱祁镇不是傻子,他明白朱泰野想重新拥立自己当皇帝,自己做权臣。
可以预测的就是,自己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总比在瓦剌时要好的多。
他咬咬牙,走上前去,用手用力在玄武门前拍了一下。
那门上的铁钉光滑明亮,如同一个镜子,让他看清了自己的那张脸。
皇宫里面的弟弟朱祁钰,和他有六七分相似,也是这张脸。
此刻他在干嘛?
念头一闪而过,朱祁镇大喊道:“我太上皇也,开门!”
......
早些时候。
夜已深,但奉天殿内灯火通明。
“陛下起身吧。”
进到了奉天殿的孙太后今年已有五十岁,但保养得当,看不出多少老态,等面前的朱祁钰先于众老臣站起来后,她轻声叹了口气:“老身见陛下为国为民忙碌至此时,实在是大明之幸。然而陛下春秋鼎盛,众大臣却已过了花甲之年,自早到晚,也是一刻未休,纵有拳拳之心,终抵不过年岁已大。方才,老身过来时,听闻瓦剌已然退兵,何必留其守于此处?”
朱祁钰低下头,将表情藏在了冠冕下面:“母后所言极是。瓦剌虽退兵,城外却有霄小为祸,儿臣已命锦衣卫前去留守,又令七门守军入城协防,但此时宫门已关,没有再开的道理,儿臣便只能让各大臣歇于此处。”
孙太后沉默片刻后道:“既如此,老身便同诸位一起等候。”
刚站起来的诸大臣又跪了下去,纷纷道:“臣不敢......请皇太后入宫就寝......”
“莫要说了,诸大臣皆是为了大明,老身又岂能独自安眠?”孙太后一挥手,立刻便有太监搬过来一个椅子,让她坐了下去,看来是早就有准备了。
她坐着,除了朱祁钰之外,之前被他赐座的其他大臣便都不敢再坐,站在了奉天殿上,默然无语,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有她在,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能听到外面风声大作,下起了小雨。
殿中沉默的如同棺材。
一旁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打断了这奇怪的寂静。
朱祁钰冠冕被风吹得乱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如同他的内心一样。
眼看着外面下起了大雨,他不由有些欣喜了起来。
下雨对他来说是个好事情,也许能阻挡城外的朱泰野也说不定。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天真,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忽然,一个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他的心提了起来。
到了近处,他才看清那人是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舒良。
守门的黄门侍郎不敢阻挡,将他放了进去。
朱祁钰只见他一头撞进了大殿,还没站稳就跪在了地上,湿透的衣服将奉天殿地面弄湿,身子因为惯性,往前滑跪着进到了大殿,刚刚停稳便往给朱祁钰磕了一个头。
孙太后皱眉道:“舒良,发生何事了,你为何如此慌乱?”
舒良这才发现孙太后也在大殿里面,忙朝她也磕了一个头,惊慌道:“太后,陛下,鲁王挟持着太上皇,以城中乱起为由,攻进德胜门了!”
轰!
殿外猛然亮起,闪电掠过天际,随后一阵巨雷炸响。
奉天殿上的所有人全都一惊,那几个大臣面上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什么!”朱祁钰猛地起身,冠冕一阵搅动,他走到舒良面前厉声道:“你看清楚了吗?”
“奴婢听锦衣卫所报,绝不敢欺骗陛下啊!”舒良脸上惊慌至极,不像说谎。
朱祁钰知道借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谎,身子如遭重击,定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
其他大臣也慌乱起来,只有胡滢注意到了舒良话中的变化,往前一步急道:“舒公公,你方才说鲁王,便是已将旨意带到了吗?”
“是。”舒良侧头看向他,脸色煞白:“方才我将圣旨带给了朱泰野,已经在众人面前,将陛下封他为鲁王的旨意念了出来。”
“他有何话?”
“他......”舒良眼睛眨了眨,犹豫了片刻后道:“他说想要进城面见陛下,我说此时夜深,不敢定夺,要回禀陛下才行。”
“你何事回禀于朕!”朱祁钰脸色发青,怒目圆睁,仿佛面前的舒良就是引朱泰野等人进来的罪魁祸首一般,怒道:“你这狗才,竟敢隐瞒不报,朕......”他一脚踢去,将舒良踹翻在地,还想上前补上一脚,心口却传来了一阵剧痛,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痛的脸色都变了,扶着心头停住了动作。
舒良立刻又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哭道:“陛下,陛下,全是奴婢的错,陛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孙太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皱着眉看着这一幕,眼中两团火光闪烁。
胡滢明白朱祁钰就算知道了朱泰野想要进城的事,也绝对不会放其进来,舒良故意不告诉他,是为了他好,避免他亲口说出,留人口实。
但朱祁钰现在已经因为惧怕或者愤怒,失去了分辨能力,只想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等心口中的疼痛过了之后,他用手指着舒良骂道:“你这......你这狗才,害人不浅,朕恨不得......恨不得......”
“陛下!”胡滢知道事情紧急,不能再在这种事情上耗费时间,大声道:“陛下,请下令命安定门陶瑾、东直门刘安两门守军加速进城守北安门;朝阳门朱瑛、崇文门刘德新守东华门;正阳门李端、宣武门杨节守承天门;阜成门顾兴祖守西安门。”
他所说的这些人,是离内城四门最近的位置,只要行动的快,不要顾及怎么队形,只需要把人堆在那里拦住,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可以缩短为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