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国号天启，新帝登基的第四年正元四年，发生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应着上元灯节的喜乐氛围，七皇子以则西征凯旋，十万大军在都城外驻扎半月，饮酒赐宴日夜无歇，这一役毕，天启国方才圆满，历时二十一年的天下割据终于结束。

朝堂上下无不欢欣鼓舞，立时一片欢呼赞叹，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之话连篇累牍。连一向谨慎克己的正元帝面对如沸朝议、巍巍天下时，脸上也有了一抹得意。

民间百姓不懂天下合纵，疆土一统的行旅传奇也只是在茶余饭后偶有谈论，这头一件事远没有第二件事来得惊喜。

这就是开科取士，天下动乱数余载，寒门士子在时光荏苒中老去，嗟叹了那么多年的时运不济，如今天下大定，社会底层通往仕途官场之路重新开通，是多少平凡文人的希望，八月殿试过后，城郭乡野又多了许多才子佳人、风流少年的故事。

还没等状元爷走马上任，第三件事就接踵而来，叫人目瞪口呆。

伴驾征讨十五年的大元帅唐仲晋下狱，随后御召一出，竟是满门族灭的下场。遥想唐仲晋被封为“以恒王”那日，烈火烹油的盛世才过去四年，如今这个史上唯一的异姓王竟然落得如此境地，秘闻、志异传说纷纭，斩首日定在八月的最后一天，都城外三里地提前汇集了千里迢迢赶赴观看的百姓。而刽子手们已经提前赶赴、结队前往驻扎。

能够让天下人如此关切的死亡，除了皇家，也就只有唐仲晋一族了。

甚至小童们的儿歌里还有唐家的身影：东土落雪，唐家撒银唐家结网，南海无鱼西林吹沙，唐家散金唐家盖屋，北峰折催……唐家是启运国的一个传奇，富贵之极，直逼天家。

传说，当年正元帝起兵造反，兵败困顿之时，只能以散兵游勇的姿态到处躲避前朝追兵，当他逃到西南边陲的时候，被当地门阀唐仲晋救了一命。

一个是年轻的门阀公子，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两个人的契合犹如天做，正元帝游说唐仲晋起兵相助，许以子孙后代共坐江山的承诺……

乡野传说一传十，十传百，当年正元帝是不是真的那么落魄，无人知晓，而天启国甫一建国，唐仲晋就获封王，而他的子侄个个备受重用，女儿们也都在适龄时嫁给了皇帝的儿子们，由此人们都猜共坐江山誓言是确凿的。

历史上有名将郭子仪，家门出了七子八婿、满床笏的佳话，唐仲晋一直以此为目标，六子七女中，四个儿子拜为将军，五个女儿全是皇子正妻，风光不可一世，只等剩下的四个孩子成年，唐仲晋就想要隐退了，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他总是暗自提醒自己，可是，他却高估了皇帝的忍耐力。

共坐江山只是危难之际的君子之辞，能够独享君权千秋万代的，只能是正元帝的子嗣。下狱抄家来得突然，那一日秋风骤起，唐家被翻腾得绢帛宣纸满院纷飞，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这可真是东土落雪，唐家撒银了，不过是冥银。”

有些见识，精辟但刻薄的这番话，却入了帝王耳。早朝议事完毕，正元帝故意问起东土落雪的儿歌：“……唐家结网，南海无鱼，西林吹沙，唐家散金……”

垂手而立的群臣们马上后颈一凉，君王难测，倒了唐家一支，不知道下一个倒霉得是谁。

“陆爱卿，你说，你负责唐家抄捡，可真有发现什么珍奇异宝，违例贡品之类的吗？”虽然是询问，但是任何人都不可以说出第二种答案。

陆静迟用宽大的袖口扫了扫朝服前襟，上前跪地，答道：“是，查出一套玛瑙棋子，做工堪比御用”

那是当年攻陷宁府的时候，正元帝送的，意在嘉奖唐仲晋谋断缜密、如布棋局。

“还有什么？”正元帝似笑非笑。

“还有还有一副皇上的墨宝，唐仲晋竟然在皇上的玉印旁附了自己的名字。”陆静迟汗流浃背，那是当年为显示君臣一心，皇帝授意唐仲晋签的名字。

人人皆知的佳话，如今都变成了罪状，这罪状来得讽刺，正元帝隐忍不发，但已经是面露不悦，“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已经没有了，唐仲晋家宅千倾，亲眷子弟过百、家仆奴婢无数，在抄捡中竟然毫无纰漏，就像已经提前知道抄家命运一样，家中不出仕的子弟几乎无朋无友，家仆奴婢管束甚严，华服美宅全是依旨采办，全家老小全靠田租俸禄过活，建国之后，唐门上下更是低调，流落在外的只剩一首儿歌。

如今，治罪要找一个罪名竟然这么难。唐仲晋啊唐仲晋，你越是无可挑剔，我越是想要把你毁之而后快，正元帝轻轻得接上陆静迟的话，说道：“还有东征七年，唐仲晋带刀进入御帐，那时已显露谋反之心。东征十一年，私下接见敌方来使，私通敌寇。建国元年，皇长孙病逝，唐仲晋违例不予叩拜，不仁不义。”

前线之上，带刀入帐是细枝末节，战时会见来使也是合情合理，皇长孙也是唐仲晋的外孙，天下大兴孝道，哪有外公给六岁外孙叩拜的道理。可是带头者是皇帝，样板已经做好，罗织罪名就成为了群臣的工作。